循环

其次,他突然疯狂地迷恋上了俄国。第三,也是最后一点,他痛惜逝去的青春年华,痛惜随着青春年华逝去的一切——那时的义愤填膺,那时鲁莽冲动,那时的万丈豪情。还有那绿色明媚的清晨,矮树林里黄鹂啁啾,吵得你耳朵发聋。他坐在咖啡馆里,一边用带吸管的苏打水稀释着黑醋栗甜酒,一边揪心而忧伤地回忆过去。是什么样的忧伤呢?——唉,至今也没有好好思量过。一声叹息,胸口鼓起,随之也鼓起了遥远的过去,他父亲从坟里爬了起来,昂首挺胸站在他面前。他就是伊利亚·伊里奇·比奇科夫,le maître d'école chez nous au village,(1) 打着一条炭黑色的领带,领结打得漂亮别致,穿着府绸夹克,纽扣是传统式样,从胸骨以上扣起,往下不远就没有扣了,这样衣服的下摆就不会遮住横过马甲的怀表链。他脸色红润,头顶已秃,不过尚残留一簇软发,宛如春季里鹿角上的绒毛。他两颊上布满小皱纹,鼻侧长了个肉疣,这东西在肥大的鼻孔的映衬下,好像是一个趴在那儿的涡螺。上中学和大学的时候,每逢假期,因诺肯季叶都会从镇上出发,去勒什诺看望父亲。他于是陷入了更深的回忆之中:村头的那座旧学校拆除了,清出建新校的场地,然后是奠基仪式,风中举行的宗教仪式,康斯坦丁·戈杜诺夫——切尔登采夫伯爵掷出一枚旧金币,金币一侧栽进了泥土里。新学校的外面由灰色粗粒花岗岩砌成,里面散发着阳光晒胶水的气味,三四年里一直这样,又过了好长时间还是这样(也就是说,这气味和记忆粘在一起了)。教室里配备了闪闪发亮的教学设备,比如放大了的农田和森林害虫的图像。不过因诺肯季叶对戈杜诺夫——切尔登采夫提供的那些鸟类标本很是厌恶。就想愚弄普通民众!是的,他认为自己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平民:年轻的时候,看河对岸的那座大庄园,透着古老的特权和帝国的气势,在绿色的水面上投下黑沉沉的巨大倒影,他就心生憎恨(也就是说好像很仇恨一般)。那片绿水一带依稀可见淡黄色的聚伞圆锥花,在冷杉林中到处开放。

新学校建于世纪之交,那时戈杜诺夫——切尔登采夫正好结束了他的第五次中亚探险回国,和他的年轻妻子(那时他四十岁,大妻子一倍岁数)在圣彼得堡政府为他建造的勒什诺庄园避暑。上帝啊,潜入往事之水,那是多深啊!一层透明的薄雾渐渐消散,这层薄雾仿佛起自水下一般。在这层薄雾中,因诺肯季叶看见自己三四岁时的模样,进了那座大庄园,在那些富丽堂皇的房间中跑来跑去。他父亲则踮着脚尖走动,手上还捧着一束湿漉漉的山谷百合。他手握得如此之紧,以至于攥得吱吱作响。周围的一切似乎也很潮湿,一层薄雾泛着微光,微微颤动,吱吱作响,这便是唯一能看清的东西。可是几年以后,这层薄雾变成了一段耻辱的回忆:他父亲紧攥花束,踮着脚尖走动,两鬓暗暗流汗,一副感恩戴德、奴颜卑膝的样子。原来一个老农民告诉因诺肯季叶,是“我们好心的主人”帮助伊利亚·伊里奇从一件虽说无足轻重但却十分麻烦的政治事件中解脱出来,要不是伯爵出面说情的话,他就被流放到帝国的蛮荒之地去了。

塔尼娅常说,不只是在动物界,就是在植物和矿物界,也同样能找到他们家的亲戚。的确,一直以来,俄国和外国的博物学家都用“戈杜诺夫”来命名新发现的野鸡、羚羊、杜鹃花等种群,甚至还出现了一整套的“戈杜诺夫系列”(他自己只命名昆虫类)。他有过这么多重大发现,对动物学作出过杰出贡献,还历险上千次,并以藐视风险而闻名,然而这一切都无法让人们宽容他的贵族出身和万贯家产。更有甚者,别忘了,总有些知识分子会我行我素地进行些毫无用途的科学研究,所以戈杜诺夫常受人指责,说他关注“新疆臭虫”胜过关注俄国农民的疾苦。因诺肯季叶年轻时听了伯爵的故事,总是深信不疑。其实那都是些荒唐的传言,说他走到哪里都有情妇,像中国人一样凶残,还执行沙皇的秘密使命——和英国人作对。他的真实形象一直模糊不清,只记得他摘下手套投出一枚金币(在因诺肯季叶更早一点的记忆里,他只记得他初来庄园时,庄园主人在迎客厅里见到一个卡尔梅克人(2) 领着的这个身穿天蓝色衣服的小孩,有点犯糊涂)。后来戈杜诺夫又去了撒马尔罕(3) 或是维尔内(4) (他通常都从这两个地方出发开始他传奇般的游历),这一去就是好长时间。他外出时,他的家人就到南方避暑,看样子他们喜欢克里米亚乡村胜过自家的乡下别墅。他家的冬天都在首都度过。在首都,他家的房子靠着码头,是一幢二层私宅,漆成了橄榄色。因诺肯季叶有时会碰巧经过那里,所以他还记得透过落地窗前饰有图案的薄纱,依稀可见一尊女人雕像,撅着凹凸有致的白色屁股。几个肋骨暴突的橄榄色男人雕像柱子支撑起一个露台:这些石像紧绷着结实的肌肉,痛苦地扭曲着嘴巴,这让我们那位容易激动的贵族想起受奴役之苦的无产阶级形象。在涅瓦河多风的早春里,有那么一两次,因诺肯季叶在码头上看见过戈杜诺夫的女儿,牵着她的猎狐狗,身边陪着家庭女教师。她们也就是一闪而过,但给他留下的印象却历历在目:塔尼娅穿着齐膝的靴子,一件海军蓝短外套上镶着黄铜色的圆纽扣。她快步走了过去,还拍了拍海军蓝短裙上的褶皱——用什么拍的呢?我想是用那条牵狗的皮带。拉多加湖(5) 的风吹起她海军帽上的丝带,身后不远走着家庭女教师,穿一件大尾羊皮的夹克衫,一边扭动着腰肢,一边甩着一只胳膊,手上套着一个紧紧卷起来的黑色皮手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