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奥纳多

好多物体受到召唤聚集起来,从不同的地方慢慢聚拢。要做到这一点,有些物体不仅要越过空间上的距离,也要越过时间上的距离。你会觉得奇怪,哪一个流浪者对付起来更麻烦呢,这一个还是那一个?也就是说,是这棵曾经长在附近、很久以前被砍倒了的年轻白杨树呢,还是那个与众不同的院子?这个院子如今还在,不过所处的地点离这里很远很远了。请快点决定吧。

那棵长着卵形树叶的小白杨来了,四月的青绿嫩芽在它全身冒了尖。它依照吩咐站好了位置,也就是说,站在了那堵高砖墙旁边,墙是从另一个城市整体搬进院子的。墙对面是一幢阴暗肮脏的经济公寓房,阳台造得小里小气,像从桌子里拉出来的一个个抽屉一般。其他的小景致分布在院子里:一个桶,又一个桶,树叶投下的稀疏阴影,一个水缸一类的东西,还有一个石头十字架,立在墙脚下。所有这些现在只简单勾画一下,还会增添很多细节,并进行最后的加工。不过两个活人——古斯塔夫和他兄弟安东——已经出来站在他家的小阳台上了,他们面前滚来了一辆小小手推车,上面架着一个手提箱,一堆书,推车人是新来的房客罗曼托夫斯基,走进了院子。

从院子里看过去,尤其是在晴朗的天气里,房子里的房间个个好像漆黑一片(黑夜总是和我们在一起,在这儿或是那儿。在房间里面,二十四小时中的一部分是黑夜;在房间外面,二十四小时的另一部分是黑夜)。罗曼托夫斯基抬眼看看打开的黑洞洞的窗户,又看看小阳台上瞪着青蛙般的眼睛看他的那两个人,把自己的行李扛在肩上——朝前打了个趔趄,仿佛有人在他后脑勺上敲了一下似的——一头扎进了门厅。还在阳光下的东西有:放着书的手推车,一个桶,另一个桶,在阳光下烁烁发亮的年轻白杨树,砖墙上用沥青写的几个大字:投票选举(选谁就看不清了)。估计那是那兄弟俩在大选之前草草写上去的。

这就是我们如今安排世界的方式:人人都要流汗,人人都要吃饭。会有工作的,会填饱肚皮的,会有一个干净、温暖、阳光灿烂的……

(罗曼托夫斯基成了隔壁屋里的房客。那间屋子比他们的屋子还要简陋。不过他在床底下发现了一个橡皮娃娃。他由此得出结论:前任房客一定是个有家室的男人。)

尽管世界还没有最终全部转化成固态的物质,还保留着各式各样具有模糊和神圣性质的区域,但这一对兄弟觉得生活很舒适,也很有自信。哥哥古斯塔夫干着一份搬运家具的工作,弟弟碰巧暂时失业,不过尚未灰心丧气。古斯塔夫脸色相当红润,细眉倒竖,肩宽体阔,像个碗橱,老穿着一件灰色的粗羊毛套头衫。他粗胳膊的肘关节处系着松紧带,固定住衬衫的袖子,这样手腕处显得干净利落。安东的脸长满麻子,八字胡修剪成一个黑黑的梯形,瘦长的身上穿着一件深红色毛衣。不过他俩一起支着胳膊肘靠在阳台栏杆上时,他们的后背简直一模一样。都显得肩宽腰阔,颇有派头,穿着一样的花格布裤子,紧紧包住突出的臀部。

再说一遍:这个世界要流汗,也要吃饱饭。游手好闲的人、寄生虫和音乐家不受欢迎。一个人只要心脏在供血,这个人就要生活,见鬼!古斯塔夫到现在已经攒了两年的钱了,为的是娶安娜,买一个餐具柜,买一块地毯。

她隔一晚来一次,是个胳膊浑圆的丰满女人,宽鼻梁上长着雀斑,眼睛下面有一道铅灰色的阴影,牙齿缝很大,有一颗还拔掉了。兄弟俩和她总是痛饮啤酒。她习惯把两条光胳膊垫到脖子后面,露出胳肢窝里汗津津的红毛。她往后一仰头,嘴大大张开,旁人就能看见她的整个下腭和舌根,好像煮熟的鸡屁股一般。兄弟俩都很喜欢变着法子让她开心,为逗她乐不遗余力。

白天哥哥去上班,安东就坐在一家相熟的酒吧里,要么躺在运河岸边凉爽却仍然碧绿的草地上,在蒲公英丛中四肢大展,羡慕地望着快活的乡下人往船上装煤,要么傻乎乎地静观空荡荡诱人入睡的蓝天。不过没过多久,兄弟俩平稳顺当的生活就遇上了些障碍。

从他推着手推车走进院子的那一时刻起,罗曼托夫斯基就在兄弟俩心中激起了一种既恼火又好奇的复杂感觉。他们看人从不走眼,凭这一点他们意识到来了个与众不同的人。一般情况下,随便看一眼也看不出罗曼托夫斯基身上有什么特殊之处,不过这兄弟俩偏偏就看出了。比如说,他走路的姿势就很特别:每一步都要用一种特别的姿势轻快地踮一下脚尖,走得也很快,健步如飞,好像一脚踩下去这么简单的动作就能给他一个机会,让他越过平常人的头顶,发现什么不平常的东西。他是那种所谓的“流线型”,很瘦,白脸,尖鼻子,一双眼睛极不安分。他双排扣外套的袖子太短,致使他的长手腕露出半截,露得荒唐可笑,惹人厌(就好像在说:“我们露出来了,现在该怎么办?”)。他出门回家没个准点。开头几天的一天上午,安东看见他在一个书摊旁:他在问价钱,要么是已经买下了什么书,因为小摊主麻利地把一本落满灰尘的书在另一本上磕了几下,然后拿着两本书去了书摊后面的隐蔽角落。还注意到其他奇怪之处:他的灯几乎亮个通宵;他不与人交往,怪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