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

“现在你看,我们就得到两条直线了。”他兴奋地、甚至有点狂喜地对大卫说道,仿佛得到两条线是一份难得的运气,是一件可以引为自豪的事情。大卫性格温和,但看起来有点迟钝。看着大卫的耳朵渐渐涨红,伊万诺夫可以预见到,在未来的三四十年里,自己一定会频频出现在大卫的梦中——在人类的梦中,旧日怨恨可是不会被轻易忘却的。

大卫满头金发,身材瘦削,穿一件黄色无袖针织套衫,腰间紧束着一条皮带。裸露的膝盖上有处疤痕,手表的表面玻璃由结实细密的格栅保护起来。他扭着身子坐在桌边,拿钢笔没尖的一头不停地敲打着牙齿。由于学习成绩糟糕,他早就需要请一个家庭教师了。

“现在让我们来看这第二条线。”伊万诺夫继续刻意用同样兴奋的语气说道。他虽说早已拿到了地理学学位,无奈他的专业知识毫无用武之地:宛如逝去的财富,出身名门的乞丐昔日的华丽庄园。不如说,那些古代的航海图多么漂亮啊!细长而华丽的古罗马航海图里,蛇形的细条纹代表管状的海洋;古亚历山大城里绘制的地图上,英格兰和爱尔兰看起来就像两根小小的香肠。还有,在深红和草绿两色的中世纪基督教国家地图里,天堂般的东方画在地图顶端,耶路撒冷位于地图正中,恰如地球的金色肚脐。还有那些神奇的朝圣记述:一个行脚僧把约旦河比作家乡切尔尼高夫的一条小河。一位沙皇公使曾去过一个国家,那里人们总是漫步于黄色的阳伞下。一个特维尔的商人曾穿过一个猴子群集的茂密“zhengel”——这是他用俄语念英语的“jungle”(丛林)——到达一片由一位裸身王子统治的酷热地带。这个已知世界的小岛不停地变大:新的轮廓不太确定,先从巨大的迷雾中显现出来,然后慢慢脱去长袍——这时,瞧,远隔重洋的遥远之处,隐隐现出南美洲的肩角。四面的风正鼓荡而来,其中一股风还戴着眼镜。

不过我们还是忘了那些图吧。伊万诺夫身上还有些其他的奇闻趣事。他身形瘦长,皮肤黝黑,算不得年轻,脸上有一圈络腮黑胡留下的轮廓印记。他曾经留了好长时间的胡子,但后来刮掉了(那是他第一次被流放时,在塞尔维亚的一家理发店里刮掉的)。刮掉后稍不注意,胡子黑影就会卷土重来,一圈胡茬子便又长了起来。他十多年的流放生涯基本上是在柏林度过的,期间对浆硬的领子和袖口忠心耿耿。他那日渐破旧的衬衫正面别着一枚过时的别针,以便别住长衬裤的顶部。最近他不得不一直穿着他那件翻领上饰有穗带的黑色旧西装(别的衣服都破烂不堪了)。这样,有时遇上阴天,在微弱的光线下,他好像还觉得自己穿着稳重,颇有品位。他的领带里总是时不时露出一些像是法兰绒之类的东西,他不得不将它们一一剪去,可怎么都剪不干净。

他一般会在下午三点左右动身去给大卫上课。他的步伐总是异乎寻常地矫健,头也总是高高昂起。他会尽情地呼吸着初夏的新鲜空气,吞咽着一大早就膨大起来的喉结。有一次,伊万诺夫正心不在焉地盯着对面人行道,一个穿着皮裹腿的年轻人轻轻吹了下口哨,吸引了他的注意。那人扬起下巴,昂着头走了几步,意思是:同胞有何怪癖,应该给予纠正。可是伊万诺夫误解了他说教式的模仿,以为这是在指他头上的什么东西,于是毫不迟疑地将头抬得更高了——说来也是,天上三朵小云彩,正手牵手斜斜飘过天空。第三朵渐渐落后,它的轮廓,它那依然伸出的友善之手的轮廓,也渐渐失去了优雅的姿态。

初春暖和的日子里,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美丽动人:双腿修长的小女孩们在人行道上玩着跳房子游戏,老人们悠闲地坐在长凳上,每当风儿伸展它无形的手臂,繁茂的椴树总会洒落绿色的碎花。他觉得有点孤独,穿着黑衣服有点闷。于是他摘下帽子,静静站一会儿,四面望望。有时候,他会看到一个扫烟囱的人(扫烟囱的人会给见了他的人带来好运,妇女们碰上他时都会迷信地用手指戳戳他),要么会看到一架飞机飞过云层,这时伊万诺夫就会陷入白日梦中,幻想一下许多遥不可及的东西,幻想一下他永远也从事不了的职业,幻想一下一只如巨大花冠般打开的降落伞,或是幻想一下风驰电掣、五颜六色的赛车世界,幻想一下各种各样的快乐景象,幻想一下富人们在如画的风景中优哉游哉。他的思绪上上下下地波动,沿着一扇玻璃窗游动,可是这扇玻璃窗,只要他活着,就挡着他,不让他和这个幻想的世界直接接触。他热切渴望能够体验一切,得到一切,触摸一切,让斑驳的声音和鸟儿的啼鸣穿透他的身体,暂且进入某个路人的灵魂,就像路人走进凉爽的树荫下一样。他的脑子里总是塞满了一些无法解决的问题:扫烟囱的人下班后是在哪里、又是怎样清洗自己的呢?一刻钟前他还记忆犹新的那条俄罗斯森林公路是否已经有了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