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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圣彼得堡大厦里最大的房间是图书馆。彼得开车上学之前都要往图书馆里看看,跟他父亲道声早安。里面是钢铁的噼啪声,鞋底的刮擦声:每天早晨他父亲都要应付马斯卡拉先生,一个年长的法国人,极其矮小,戴着橡胶拳击手套,长着黑鬃般的毛发。每个星期天,马斯卡拉来给彼得教授体操和拳击——他经常由于消化不良而中断课程:一去就是半个钟头,穿过秘密通道,穿过书架丛中的峡谷,穿过昏暗幽深的楼道,前往一楼的一个厕所。彼得把自己发烫的细手腕塞进巨大的拳击手套里,伸展四肢躺在皮扶手椅上等老师回来,听着寂静中的嗡嗡轻响,眨着眼睛抵御瞌睡。冬日早晨的灯光似乎总是呆滞的黄褐色,照在松香气味的油布上,照在靠墙排列的书架上,照在紧紧挤在书架上没有防护的书脊上,照在黑色绞架一般的梨形拳击球上。平板玻璃窗外,轻柔的雪花密密实实地缓缓飘落,优美的宁静中显得有点枯燥。

最近在学校里,地理老师别列佐夫斯基(写过一部小册子,《清晨之地:朝鲜和朝鲜人》,文中附有十三幅插图,一幅地图)捋着他的黑色小胡须,出人意料、不合时宜地告知全班,马斯卡拉正在给彼得私授拳击课程。大家都盯着彼得看,看得他不好意思,脸涨得通红,甚至有点浮肿起来。课间休息的时候,那个最强壮、最粗野、最落后的同学休金走到他身边,咧嘴一笑说道:“来,表演一下你是怎么打拳的。”“让我一个人静会儿。”彼得轻轻答道。休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冲彼得的小肚子就是一拳。彼得十分恼怒。他照马斯卡拉先生所教,一个左直拳,打得休金鼻子流血。休金片刻间头晕目眩,接着一条手帕上全是血点子。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后,休金扑倒彼得,开始又撕又打。尽管全身受伤,彼得还是觉得很满足。血继续从休金的鼻子里流出来,流了自然史整整一堂课,算术课上不流了,宗教学课上又滴滴答答流开了。彼得觉得很有意思,悄悄地从旁观察。

那年冬天,彼得的母亲带着彼得的姐姐玛拉来到芒通镇。玛拉确信自己会死于肺结核。他姐姐是个没完没了爱说刻薄话的年轻女士,死了后彼得倒没觉得痛苦,但他母亲走了后,他却忍受不了。他非常想念她,尤其是晚上。他很少见到父亲。父亲在一个被称作国会(那里两年前天花板塌了下来)的地方忙碌。还有一个叫立宪民主党的东西,既和党没关系,也和立宪民主没关系。曾几何时,彼得不得不到楼上单独吃饭,由一位谢尔登小姐作陪——这位小姐黑头发,蓝眼睛,打着一条横道的针织领带,穿着一件肥大的衬衫——楼下怪物一般膨胀起来的衣帽架旁堆积了整整五十双橡胶手套。他要是从前厅往放着丝面土耳其沙发的侧房走去,就能突然听见——还得是远处的什么地方有位男仆打开门的时候——刺耳的喧闹声,像动物园的嘈杂声,还有他父亲遥远却清晰的说话声。

在一个阴沉的十一月早晨,彼得的学校同桌德米特里·科尔夫从他的花书包里掏出一本廉价的讽刺杂志递给彼得。开头几页的一页上有一幅卡通画——绿色为主色调——画的是彼得的父亲,还附有一首广告歌。扫了一眼歌词,彼得看到中间的几句:

V syom stolknavenii neschastnom

Kak dzentelmen on predlagal

Revolver, sablyu il’ kinzhal.

在这次不幸的殴斗中

他表现得像一位绅士

交出了左轮手枪、匕首,要么是重剑。

“这是真的吗?”德米特里低声问(已经上课了)。“你说‘真的’是什么意思?”彼得也低声回问。“你们两个安静。”俄语老师阿列克谢·马特维奇打断他们说。这位老师农夫模样,讲话结巴,嘴唇上方长着一个奇形怪状的瘤,穿着螺纹裤子的腿很有名气:走起路来双脚缠绕——右脚放在左脚该放的地方,反之亦然——不过尽管如此,他的走路速度还是极快的。现在他坐在桌子旁,翻动他那小小的笔记本,过了一会儿眼睛盯在远处一张课桌上。只见这张课桌后面站起了休金,这情景宛如一个苦行僧瞥见一棵树长起来一般。

“你说的‘真的’是什么意思?”彼得轻轻地又问了一遍,把杂志放在大腿上,斜眼瞪着德米特里。德米特里往他身边靠靠。与此同时,留着平头、穿着俄罗斯黑哔叽衬衫的休金怀着毫无希望又不甘心的心情开始了第三遍的课堂回答:“《木木》……屠格涅夫的短篇小说《木木》……”“那是关于你父亲的一点消息,”德米特里压低声音回答道。阿列克谢·马特维奇把课本(一本中学文选)往桌上砰地一拍,用力之狠,震得一支钢笔跳将起来,笔尖冲下直刺地板。“那边在干什么?……干什么……你们两个窃窃私语些什么?”老师说道,不连贯地迸出嘶嘶喘气的话语,“站起来,站起来……科尔夫,希什科夫……你们到底在那边干什么?”他走上前来,麻利地一把夺过杂志。“这么说你们在读下流书……坐下,坐下……下流书。”他把战利品放进了他的公文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