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向导

上午我参观了动物园,现在和我的朋友兼平时的酒友进了一间酒吧。酒吧天蓝色的招牌上有一行白色的题字“卢云堡”(1) ,与它为伴的是一个醉眼迷离的狮子头,守着一大杯啤酒。我们坐下后,我就开始对我的朋友讲公共管道,讲有轨电车,以及其他重要的事情。

一 公共管道

我住的房子前面有一根巨大的黑色铁管,卧在人行道的外侧边缘。两英尺以外,以同样的方式又卧着一根,然后便是第三根和第四根——街道铁做的内脏,就这么干放着,至今没有下到土里,深埋在柏油路下。刚开始的几天里,这些管子发着空洞的哐当响声从一辆卡车上被卸下来,小男孩们经常在管子上跑来跑去,还手脚并用地从圆形的管道里爬过去。但一周后,就没人再来玩了,只有厚厚的雪落下来。现在,我每天清晨顶着公寓的灰白灯光出门,还得用我那根包了橡皮头的粗手杖小心翼翼地探索人行道的光滑表面是否暗藏危机。一道新雪平平整整地沿着每一根黑管的上部边缘伸展过去,每到一个管口便形成一个深藏不露的小斜坡,离电车车轨的拐弯处极近,映出一辆飞驰而过的电车,那车亮着灯,宛如闪过一道亮橙色的无雷声闪电。今天有人用手指在一道无人踩过的雪上写下“奥托”(2) 一词,我觉得这个名字很美,两个轻柔的辅音字母,两端各有一个轻柔的元音,和落满寂静白雪的管子相得益彰:管子里自有沉默的隧道,两端各有一个管口。

二 有轨电车

有轨电车二十余年后将不复存在,如同马拉的电车已经消失了一样。我已经感受到有轨电车的古老气息,那是一种老式风格的魅力。关于电车的一切都有点笨拙和摇晃。如果一条弧线绷得太紧了,电车的触轮杆就会跳离电线,售票员,甚至乘客中的一位,就会探出身子往车尾上方观瞧,叮叮当当地摆弄绳子,直到触轮杆回到正确位置。我总想起从前的马车夫,当马车咯噔咯噔地辗过石子路,飞快地穿过一个村庄,他有时候肯定会放下鞭子,控制住四匹马的速度,然后打发坐在他身旁箱子上那个身穿长襟号衣的小伙计惊天动地地吹一阵喇叭。

给大家发车票的售票员长着一双不同寻常的手。它们工作时就像钢琴家的手一样灵活,但并不柔软,也不出汗,没有长着娇嫩的指甲。售票员的手非常粗糙,像是已长出一层硬壳,你把零钱放进他的手掌,不小心在上面碰一下的话,你都会觉得问心有愧。尽管手掌粗糙、手指很粗,那双手极灵巧,且高效。我好奇地看着他用宽阔的黑指甲抵住车票,两头一卡,然后在皮钱包里翻找,掏出硬币找零,随即一拍关上钱包,猛拉铃铛绳。要么大拇指一推,打开电车前部车门上的一个特制小窗,给电车前部的乘客递票。车不停地摇晃,站在过道里的乘客抓着头顶上的把手,晃得前仰后合——然而他不会失手弄掉一枚硬币,也不会落下一张从票夹子上撕下来的车票。冬天的日子里,前部车门的下半部分挂着绿布帘,窗子上结着云团一般的霜,待售的圣诞树挤满了每一站的人行道边,乘客们的脚冷得发麻,有时候售票员的手上会戴着精纺毛纱的露指灰手套。在一条线路的末端,前面的车厢脱开了钩,进了旁轨,绕过余下的那节车厢,从后面靠上去。这第二节车厢等待第一节车厢的方式有点像一个顺从的女人在等男人,等着第一节车厢滚滚而来,迸发出一团小小的爆裂火焰,又合并在一起。这(并非生物学隐喻)使我想起了大约十八年前在彼得堡,拉电车的马匹常常卸下套来,由人牵着,绕着大肚子的蓝色电车打转。

马拉电车已经消失了,有轨电车也会消失。到了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哪位古怪的柏林作家想描写我们这个时代的话,就得去技术史博物馆找到一辆一百岁的电车,黄色的,笨拙的,座位也是老式的弧形座位。还得去一家旧式服装博物馆里,翻出一件黑色的、纽扣闪亮的售票员制服。然后他才能回到家里,编织出昔日的柏林街道。每样东西,每样微不足道的东西,都会有价值,有意义:售票员的钱包、车窗上方的广告,还有那种独特的震荡晃动——我们的玄孙们也许只能想象了——每一样东西都会因岁月久远而变得高贵,变得合理。

我认为这里有一种文学创作的感觉:把普通事物映在未来的温柔镜子中加以描绘。在我们身边的事物中发现只有我们的子孙后代在遥远的将来才能发现并欣赏的芬芳气息,到了那时,我们每日平淡生活的每个细节都会因其自身的特色变得精美,值得庆贺;一个人穿着今天最普通的夹克也将会是为出席一场豪华化装舞会而盛装打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