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赫曼(第4/4页)

佩罗夫太太去找巴赫曼了,一面颤抖,一面微笑。她大致知道到哪里去找他。大为惊讶的出租车司机把她送到一个昏暗可怕的街区。听萨克说,前一天就是在那里找到巴赫曼的。她到了后,打发了司机,拄着手杖走上高低不平的人行道,头顶潇潇夜雨。她挨个儿访遍了所有的酒吧。沙哑的音乐阵阵传来,震耳欲聋,男人们不怀好意地打量她。每到一个酒吧,她进去看看,只见里头乌烟瘴气,五光十色,叫人发晕,然后出来又走进如鞭抽打的夜雨中。过不多久,她开始怀疑她进去的是同一个酒吧,身子虚得好像肩上压了千斤重担。她一瘸一拐地走着,嘴里发着几乎听不出来的呻吟声,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握着镶着碧玉的手杖头。一个警察已经注意她一些时候了,这时迈着训练有素的步子缓缓走来,问她家住何处,然后稳稳地、轻轻地把她扶上一辆夜间值班的四轮马车。马车吱吱作响,里面一片黑暗,气味难闻,她昏了过去。她醒过来后,车门已经打开了,车夫披着一件闪光的油布雨衣,正用鞭杆头轻轻地捣她的肩膀。一进温暖的旅馆门道中,她突然觉得万念俱灰,一切都无所谓了。她推开她房间的门,走了进去。只见巴赫曼坐在她的床上,光着脚,穿件睡衣,像个驼背一般肩上披着一条花格呢毯子。他用两根手指在床头柜的大理石桌面上弹着鼓点,另一只手握着一支碳素铅笔在一张乐谱纸上画圆点。画得如此专心致志,以至于门开了都没发现。她轻轻地、呻吟一般地“啊”了一声,巴赫曼吓了一跳,毯子从他肩头滑了下来。

我想这是佩罗夫太太一生中唯一一个幸福的夜晚。我想,他俩,一个疯疯癫癫的音乐家,一个快要死了的女人,在那天晚上找到了多少大诗人做梦都想不到的语言。第二天早晨,怒气未平的萨克来到旅馆,发现巴赫曼坐在床边,默默地带着欣喜的微笑,凝视着佩罗夫太太。佩罗夫太太横躺在一张宽大的床上,盖着花格呢毯子,已经失去知觉。巴赫曼瞧着情人火烫的脸,听着她吃力的呼吸,心里作何想法,那就无人知晓了。他头脑里根本没有一场病会夺人性命的概念,现在看着她病得又烧又抖,身体不得安然,也许对此有他自己的解释。萨克叫来了医生。巴赫曼起初不信已经没治了,还带着怯生生的微笑看他们。后来他扑过去揪住医生的肩膀,又跑回来猛击自己的前额,开始咬牙切齿地来回乱窜。她再也没有醒过来,当天就死了。幸福的表情到死一直挂在脸上。萨克在床头柜上发现了一张揉皱的乐谱纸,但没人能够看懂散落在上面的紫色音符。

“我立刻带走了巴赫曼,”萨克说,“怕她丈夫回来不定闹出什么事,你明白吧。可怜的巴赫曼瘫软得就像个布娃娃,一个劲地伸出手指头捅耳朵。他高声喊叫,好像有人在挠他痒痒一般:‘把这些声音停下来!音乐听够了,听够了!’我实在不明白,这事怎么对他打击如此之大:他从来没爱过那个不幸的女人——此话你知我知,切勿外传。不管怎么说,她是他的克星。她落葬后巴赫曼就失踪了,不知去向。如今你还能在自动钢琴厂家的广告中见到他的名字,但一般而言,他已经被遗忘了。倒是六年后,命运又把我们带到了一起。只相逢片刻。我在瑞士的一个小站上等火车。我记得那是个美丽的傍晚。我不是一个人。对,还有一个女人——但这事是另一出戏了。你猜怎么着,我看见一小伙人围观一个小个子男人,那人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黑外衣,戴着一顶黑帽子。他往一个音乐盒里扔硬币,一边扔一边失声痛哭。他总是放进一枚硬币,听听硬币滚动的声音,然后痛哭。后来,硬币投进去听不见滚动声了,盒子投满了,塞住了。他拿起盒子摇摇,哭得更厉害了,再不投了,转身走了。我立刻认出了他。不过你要明白,我不是一个人,我陪着一位女士,再说周围还有好多人,一个个瞪着眼看稀奇。所以不好走上前去,对他说一声:Wie geht's dir(1) ,巴赫曼?”


(1)  德语,你好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