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详情(第2/3页)

不过他是到了他干活的铺子后才记起这个梦的。之所以记起来,是因为他的一个好朋友、爱玩爱闹的阿道夫在他肋下戳了一下。他立马觉得心里有东西飞快一闪,一时间惊得他冻住了一般,接着便砰的一声闪过去了。这时一切又归于平稳顺利,就连他拿来供顾客挑选的领带也在开心地微笑,和他一样充满幸福。他知道晚上就会见到克拉拉——他只须先回家吃饭,然后直奔她家。几天前,他跟她讲他俩今后的日子会过得多么舒适温情时,她突然哭了起来。当然,马克明白她流的是幸福之泪(她自己也是这么解释的)。她开始满屋子旋转,转得裙子如同一张绿帆鼓了起来。然后她站在镜子前,飞快地整理自己光滑的头发,头发是杏子酱一般的颜色。她苍白的脸上神情激动,当然也是幸福所致。反正这一切都在情理之中……

“要一条斜纹的吗?斜纹当然好。”

他把领带在手上打了个结,翻过来,掉过去,让顾客欣赏。他敏捷地打开一个个扁平的硬纸盒……

这期间他母亲正在接待一位客人:海斯太太。她没打招呼就来了,脸上还挂着泪痕。她小心地在厨房里的一只凳子上坐下,生怕把凳子压碎似的。厨房很小,一尘不染,施坦德弗斯太太正在洗碟子。墙上挂着一头平面木刻猪,灶头上放着一只打开的火柴盒和一根点燃过的火柴。

“我过来要告诉你一条坏消息,施坦德弗斯太太。”

另外那个女人愣住了,把一个盘子紧贴在胸口。

“我是说克拉拉。对,她丧失理智了。我家那位房客今天回来了——你知道的,我以前跟你讲过他。克拉拉一下就疯了。对,全是今天上午发生的事……她不想再见你的儿子了……你还送了衣料让她做新衣服,衣料会退还给你的。这是给马克的信。克拉拉疯了,我不知道如何是好……”

这时马克下了班,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剃着小平头的阿道夫一路陪着他。到他家门口了,两人都停了下来,握手告别,马克用肩一顶,门开了,屋里却冷冷清清没有人。

“干吗回家去?家里有什么好待的。我们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就你和我。”阿道夫把手杖支在身后,像个尾巴一般。“家里有什么好待的,马克……”

马克犹豫不决地揉揉腮,然后笑起来。“也罢,只是我请客。”

半小时后,他走出酒馆,和朋友道别,这时火红的夕阳洒满了运河两岸,为远处一座留有雨痕的大桥镶上了一条窄窄的金边,金边内有小黑影来来往往。

他看了一下表,决定不回家,直接去看望未婚妻。他觉得幸福,晚上的空气又清亮,这使得他有点头晕。一个花花公子跳下一辆轿车,一道箭一般的黄铜亮光落在他锃亮的皮鞋上。几个尚未干涸的小水坑,周围是昏暗潮湿的伤痕(犹如沥青做成的闪亮眼睛),反射着晚间柔弱的热气。房子和平时一样,还是灰色的,不过屋顶、顶层楼板上方的装饰条、金边的避雷针、石板拱顶和一根根小圆柱——白天没人注意,因为白天没人抬头去看——这时全都沐浴在浓浓的赭石色里,沐浴在夕阳轻盈的暖光中。这么一来,那些东西好像出人意料,变得神奇。还有上层的突檐、露台、檐口、圆柱等,因为笼罩着黄褐色的光辉,和下面的土褐色房屋外墙形成鲜明对照。

啊!我多么幸福。马克不停地这么想着。周围的一切都在庆贺我的幸福。

他坐在电车里,温情地、关爱地观察同车的乘客。马克长着一张如此年轻的脸,下巴上有淡红的粉刺,快活的眼睛闪闪发亮,脑后垂着一条没修剪好的小发辫……谁都会想,此人一定命大。

不一会儿我就能看见克拉拉了,他想。她会在门口迎接我。她会说她简直都等不到晚上了。

他愣了一下。原来他坐过了站,该下车的地方没有下去。他往车门走去,被一位胖先生的脚绊了一下。胖先生正在看一本医学杂志,马克打算抬抬帽子致歉,不料险些摔倒。原来电车一声尖叫,拐起弯来。他拉住头上方的一个皮圈,保持住了平衡。胖先生冷冷地、生气地哼了一声,缓缓收起了他的一双短腿。他留着灰色八字胡,两头耀武扬威地翘了起来。马克不好意思地冲他笑笑,走到车厢的前部。他双手紧紧抓住铁扶手,身子前倾,准备跳下车去。车下面,柏油马路急速闪过,平坦,闪亮。马克往下一跳。他的脚掌上一阵火烫般的摩擦,双腿收不住,自动跑起来,双脚不由自主地踩得咚咚响。刹那间几件怪事情同时发生了:电车一偏,避开了马克,这时售票员发出一声怒吼,从车厢前部传来。柏油马路像秋千一般荡了起来,一个轰鸣着的庞然大物从背后击中了马克。他只觉得一道惊雷从头至脚将他击穿,然后什么都没有了。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闪亮的柏油马路上,四面一望,看见远处是自己的身影,正是马克·施坦德弗斯单薄的脊背,正在斜穿马路,好像任何事情都没发生过一般。他觉得奇怪,轻松一扑便赶上了自己的身体。这时候的他快到人行道上了,他整个身体都在震动,那震动渐渐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