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翅一击(第2/9页)

回到房间后,科恩换了衣服,听着铜锣叮叮当当响起,便摇铃要餐,点了一份烤牛肉冷盘,些许葡萄,一瓶基安蒂红酒。

他的肩膀和大腿老是疼。

追她不是他该干的事,他心想。一个人脚上粘一对木板,行进中体验地球引力。荒唐。

下午四时左右,他下楼来到宽敞的阅览室。室内壁炉炉火熊熊,炉口冒出橘黄色的热气。人们都深深地坐在皮制扶手椅中,看不见身子,只见小腿从手中的报纸下面伸展出来。一张橡木长桌上乱堆着杂志,都是些洗漱品广告、舞女、议员们戴的大礼帽。科恩挑出一本破旧的《闲谈者》杂志,是六月份那一期,他盯着上面一个女人的笑容看了许久。那个女人曾是他的妻子,夫妻一场有七年之久。他想起了她死去的面容,变得那么冰冷,那么僵硬。他还想起了他在一个小盒子里找到的一些信。

他把杂志推到一边,指甲在光滑的页面上吱吱作响。

然后他吃力地动了动肩膀,吱吱吸着短烟斗,出来走到宽敞的封闭露台上。露台上一支乐队冒着严寒演奏,很多人围着鲜艳的围巾,喝着浓茶,准备再次冲出去,冒着严寒冲上雪坡。透过宽大的窗玻璃看去,那雪坡闪着微光,已经忙碌起来。他抬眼一扫,目光落向露台。有个人好奇地看看他,他觉得一阵刺痛,宛如针刺了牙神经一般。他立刻转身回去了。

台球室的橡木门被推开了一条缝,他侧着身子进去了。蒙费奥利,一个脸色苍白、红头发的小矮个,只知道念《圣经》、打台球,这时正伏在绿色的台布上,来回滑动球杆,瞄准了一只准备要打的球。科恩最近才和他熟起来,他便立刻让科恩看自己收集的《圣经》语录。他说他正在写一本大书,在书里要论证如果从某一个角度领会《约伯记》会如何……但科恩没有听下去,因为他忽然注意到与他对话者的耳朵了——一对尖耳朵,上面蒙着一层淡黄色的灰尘,尖顶上长着微红的绒毛。

台球咔哒作响,四散开去。蒙费奥利一挑眉毛,提议打一局。他长着一双忧郁的眼睛,略微有点突出,公山羊一般。

科恩早就想打一局了,甚至已经往他的台球杆上擦了些白粉。可是突然间,一阵可怕的无聊感波浪一般袭来,只觉得胃里一阵疼痛,两耳嗡嗡响,便说他胳膊肘痛。走过一个窗子时,他往外扫了一眼,看看雪上白糖一般的光辉,然后回到了阅览室。

在阅览室里,他架起一条腿,一只漆革鞋轻轻抽动,又一次仔细观看那张灰白的照片。照片上那个曾是他妻子的伦敦美女,有着孩子般的眼睛,涂了唇膏的嘴唇。她自杀后的第一个晚上,他在一个浓雾弥漫的街角跟上了一个冲他微微一笑的女子,以此作为对上帝、对爱情、对命运的报复。

现在来了这个伊莎贝尔,也涂着那么红的唇膏。要是能……

他咬紧牙关,扯动了下颌上强健的肌肉。他过去的整个人生似乎就是一幅幅晃动的多彩屏幕,他躲在后面,免得遭受无穷无尽的损害。伊莎贝尔只是屏幕上最新的闪亮一幕。曾经有过多少这样的丝绸碎片啊,他多么希望把这些碎片挂满那黑洞大张的巨口啊!航海,装帧精美的书籍,七年如醉如痴的恋情。这些碎片,随着窗外的风翻飞,撕扯,一片一片掉落下来。那个缺口无法遮挡,地狱般的深渊吸着气,把一切都吞噬了。他明白了这一切,当那个戴着仿麂皮手套的侦探……

科恩觉得他在来回摇摆,一些脸色苍白却有着粉红眉毛的女孩正从一本杂志后面看着他。他从桌上拿起一份《泰晤士报》,打开了巨幅报页。报纸如床罩盖住了缺口。人们发明了罪行、博物馆、游戏,只是为了逃避未知的命运,逃避多变的天空。而现在,这个伊莎贝尔……

他把报纸甩到一边,用他的大拳头摩擦他的前额。再一次,他感觉到有人用好奇的目光看着他。他缓缓地走出房间,走过看书报的人的脚,走过壁炉橘红色的炉口。他在喧闹的门廊那里迷了路,发现自己在某个门厅里。那里有一把弓形椅,白色的椅腿映在镶木地板上。一幅巨画挂在墙上,画的是威廉·退尔把摆在他儿子头上的苹果一箭射穿。然后,他详细地审视了一下他那张刮得干干净净的忧郁脸庞,眼白上布满了血丝,花格蝴蝶领结闪现在一间浴室里明亮的穿衣镜中。这间浴室里的水音乐一般汩汩流响,不知谁扔掉的一个金黄色的烟头漂在瓷缸底部。

窗外远处,雪地渐渐朦胧,变成了蓝色。彩色的微光照亮了天空。喧闹的前厅入口处的旋转门两翼慢慢亮起来,脸色红润的人们雪中游戏后累了,带着水汽和呼吸的云雾拥入门厅。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惊叫声和大笑声。然后旅馆平静下来:每个人都在更衣,准备就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