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翅一击

当一副滑雪板弯曲的头与另一副交叉时,你就会一个跟头栽向前去。刺骨的雪灌进你的衣袖,要重新站起来可真难了。科恩滑雪时间不长,滑不了一阵就出汗。他觉得有点眩晕,眼前金星乱冒,便一把拉掉扎得耳朵直痒痒的羊毛帽,擦擦湿漉漉的眼皮。

此刻弥漫在六层楼旅馆前的尽是欢乐与碧空。树木在雪光中失去了形状。数不清的滑雪板印迹飞流而下,犹如从雪山肩上垂落的幽发。周围无尽的白色涌向云天,在空中逍遥自在地闪烁着。

科恩沿着斜坡往上滑时,他的雪橇吱吱作响。那个英国女孩昨天,也就是他来的第三天,才与他相识,但她注意到他宽阔的肩膀、骏马般的身形,还有闪在颧骨上的健壮红润,便以为他也是英国人。她叫伊莎贝尔,一群皮肤黝黑闪亮的阿根廷型青年戏称她为“空降的伊莎贝尔”,她走到哪里,他们就跟到哪里:跟到旅馆舞厅,跟到装有衬垫的楼梯上,跟着爬上雪坡,在闪亮的雪尘里嬉闹。她步履轻快,热情奔放,嘴唇特别红润,真好似造物主舀了一勺热带的朱砂,给她下半截脸上拍了少许。笑意洋溢在她毛茸茸的眼睛里。一头黑缎般的秀发,如波浪起伏,上面挺立着一只西班牙发卡,宛如波浪上的一只鸟翼。这便是科恩昨天见到她时的样子,当时有点空荡的铜锣声响起,叫她离开三十五号房间去用餐。事实上,他们是邻居,她的房号恰是他的年龄。那天他们在一张公共长餐桌上进餐,她正好坐在他的对面,高挑,活泼,穿一件黑色低胸连衣裙,光脖子上围着一条黑丝巾——这情形似乎对科恩影响特大,以至于压了他半年的忧郁心情顿时如开了个小口一般。

是伊莎贝尔首先开口说话,科恩倒没有觉得意外。这个大旅馆,闪现在大山中间,与世隔绝,这里的生活在沉闷的战争年代后节奏轻快起来,无忧无虑。再说,在她伊莎贝尔看来,一切都是没有限制的——没人限制她的眼睫毛向两边跳动,没人限制她说话时发出旋律一般的笑声。她把烟灰缸递给科恩,一边说道:“我觉得在这里只有你和我是英国人。”说着把一侧隔着薄纱的肩膀朝桌子低了低,肩上搭着一条黑丝巾,像斜背着的一条绶带。她接着说:“当然不用数,还有五六位小老太太,另外那边那个穿翻领的人也是。”

科恩答道:“你错了,我是没有祖国的。我从前在英国待了多年,这倒不假,另外——”

第二天早上,破罐破摔地过了半年的他突然心情愉快地洗了个冷水浴,锥形的水淋得他耳朵发聋。九点钟,吃了一顿简单却又很充实的早餐,然后套上滑雪板,嘎吱吱地走过旅馆露台前面那条雪光闪闪的小道,小道上散落着深红色的沙砾。他爬上了雪坡,坡面为了方便滑雪,呈燕尾形,这时他发现伊莎贝尔就在那边,被围在穿着方格灯笼裤的红脸人群中。

她用英国人的方式向他打招呼——只投来一个灿烂的微笑。她的滑雪板闪着橄榄般的金黄色。她双脚上绑着复杂的带子,雪一直粘在带子上。她的脚和小腿很壮实,不像是女性的腿脚,但紧紧打着绑腿塞在坚韧的长筒靴里,显得很匀称。在她身后,沿着薄脆的雪面滑来一个紫红色的身影,这时她双手满不在乎地插进皮夹克的口袋里,左脚的滑雪板微微前冲,便沿着雪坡滑了下去,越滑越快,围巾在扬起来的雪粉中飞舞。这时她在全速滑行之中突然来了个急转弯,一只膝盖紧紧地弯起来,接着又伸直了,飞速而去,滑过冷杉林,滑过绿松石色的溜冰场。一对穿着彩色毛衣的年轻人和一位著名的瑞典运动员正在后面追赶她,那位运动员面如赤陶,头发颜色暗淡,梳向脑后。

一小会儿后,科恩在一条发蓝的滑雪道上又碰到了她。这条道上滑雪的人不少,一个个像长着毛的青蛙一般,肚皮几乎贴着滑雪板,一闪而过,每过一个就发出哗啦一声轻响。伊莎贝尔的滑雪板一闪,消失在一段雪堤后面,这时科恩自愧身手不如她那么矫健,随后赶去,在银装素裹的树林中一处松软的洼地里赶上了她。她的手指在空中摇摆几下,跺跺滑雪板,又滑走了。科恩在紫罗兰色的树影里站了许久,突然感到一阵熟悉的沉寂,令人恐惧。树枝的花边在瓷釉般的空气中发出寒气,如同吓人的童话故事一般令人心惊。树林和树木错综复杂的影子,还有他的滑雪板,看上去很奇怪,都像玩具一般。他意识到自己累了,脚后跟上起了泡。他抓住几根突出来的树枝,转过身来。滑雪的人一个个机械地从平坦的绿松石路面上滑过。在远处的雪坡上,那位脸色赤红的瑞典人正在把一位满身是雪的瘦高个从地上扶起来。这个人戴一副角质框眼镜,像只呆鸟一般在飞扬的雪尘中挣扎。一只滑雪板从他脚上脱落,滑下山去,宛如一只脱离鸟身的断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