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第2/6页)

你有点为难地耸耸肩。“我们会在那儿闷死的。太可怕了!”你瞥了瞥手腕上的表,叹了口气,“到时间了。我得换鞋去。”

你的卧室光线朦胧,阳光从拉下来的软百叶窗透入,在地板上形成了两道金色的梯子。你压低声音说了点什么。窗外的树滴着雨水低语,舒畅地沙沙作响。我冲着这沙沙响声微微一笑,轻轻地、很节制地拥抱了你。

事情就是这样。你家的花园和草场在河的这一边,小村子在河对岸。公路上到处是深深的车辙。路上的泥是深红色的,坑洼里是冒泡的牛奶咖啡色的水。黑色的小木屋投下斜斜的影子,格外清晰。

我们沿着一条已有很多人踏踩过的小径往前走,走在阴凉里。走过了一个杂货店,走过了一个挂着翠绿色招牌的小旅馆,走过了几处洒满阳光的庭院,院子里散发着粪便和新鲜干草混合在一起的气味。

学校是新建的石头房,周围种着枫树。校门口一个农妇正把一块抹布拧干放进桶里,她的两条白色小腿肚闪现在门槛上。

你在问:“帕尔·帕里奇在吗?”这个长着雀斑、扎着许多小辫的女人迎着阳光眯着眼睛说:“他在,他在。”说着用脚后跟推推水桶,水桶叮当作响,“进来吧,太太。他们都要到工作室去。”

我们沿着一道昏暗的走廊走过去,又走过了一间宽敞的大教室。

路过那个教室的时候,我瞥见了一幅蔚蓝色的地图,心想俄国就是这样的——阳光灿烂,幅员辽阔……教室的一角散落着一支碾碎了的粉笔。

再往前去,就到了那间小小的工作室。里面有木工胶水和锯末的气味,很好闻。帕尔·帕里奇没穿外衣,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伸出左腿压在一块呻吟的白色木板上,正对着白板津津有味地作规划。汗津津的秃脑袋在一道扬着灰尘的阳光中来回摇晃。他的工作凳子下面散落着刨花,卷卷曲曲像轻薄的鬈发。

我大声说:“帕尔·帕里奇,你有客人!”

帕尔·帕里奇吃了一惊,随即手忙脚乱起来。你打了个熟悉的手势,无精打采地向他伸出一只手,他礼节性地在手背上拍了拍,紧接着马上把他的潮湿手指塞进我的手里,握手问候。他留着柔软的八字胡,脸上布满未老先衰的皱纹,看上去整张脸像是油腻子制作出来的一般。

“不好意思——你看我这么衣衫不整的。”他带着一丝歉疚笑着说道。说罢抓起一对衬衫袖套,匆匆戴上。这对袖套刚才一直放在窗台上,像两个圆筒一般并排放着。

“你这是在做什么啊?”你问道,你的手镯闪了一下。帕尔·帕里奇挣扎着穿上他的夹克衫,动作幅度很大。“没什么,混时间罢,”帕尔·帕里奇急急忙忙地说,发唇辅音的时候有点结巴,“在做个小架子之类的东西。还没做好。还得打磨上漆。不过看看这个——我称它为‘飞翔’……”他两手一并,一边摩擦,一边旋转,一架木制小型直升机发射了出去,嗡嗡响着向上飞,撞在天花板上,掉了下来。

一个礼节性的微笑影子一般掠过你的脸面。“啊,我好糊涂,”帕尔·帕里奇又是一惊,“我的朋友们,刚才就要请你们上楼……这个门总是吱吱响。不好意思。请允许我先上去。上面恐怕很乱……”

我们开始沿着吱吱作响的楼梯上楼时,你用英语说道:“我觉得他忘了是他请我来的。”

我走在你后面,看着你的背,看着衬衣上的丝织小方格。楼下什么地方,可能是院子里,传来了一个农妇洪亮的声音:“杰罗西姆!喂!杰罗西姆!”突然间我头脑里豁然开朗,数百年来,世界一直在花开花落,旋转变化,目的只是为了现在,在此刻,将刚才楼下的那声喊叫,将你柔软光滑的肩头动作,还有松木板的香味,组合起来,化成一个垂直的音符。

帕尔·帕里奇的房间洒满阳光,多少有点狭小。床头上方的墙上钉着一条深红色的壁毯,正中央绣着一头大黄狮。另一面墙上挂着一幅装裱好的《安娜·卡列尼娜》的选段,做得很讲究,一行行的文字安排巧妙,在明暗光线的相互作用下,构成了托尔斯泰的脸部轮廓。

主人搓着手请你坐下,他的夹克衫将桌子上的那张唱片打翻在地,他将它捡了起来。茶、酸奶和一些淡而无味的饼干被端了上来。帕尔·帕里奇从餐柜的抽屉里拿出一罐水果硬糖,糖罐上画着花。他一弯腰,衣领后面一褶肿泡的皮肤凸了出来。窗台上挂着一张蜘蛛网,网丝上粘着一只已经死去的大黄蜂。你无精打采地从椅子上拿起一张报纸,刷刷地翻,突然问道:“萨拉热窝在哪里?”正忙着倒茶的帕尔·帕里奇回答道:“在塞尔维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