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6/78页)

至于塞特姆布里尼嘛,汉斯·卡斯托普确实是指名道姓地专门问过,想要知道他“对这件事”说了些什么?对哪件事?“喏,就是我卧床静养,被认为有病。”塞特姆布里尼对此确实说过什么,尽管话没两句。就在汉斯·卡斯托普人不见了的当天,他就凑过来向约阿希姆打听客人的下落,显然是等着人家告诉他,年轻人已经走啦。听罢约阿希姆的解释,他只回应了两个意大利词儿:先是Ecco,后为Poveretto,译成德语意思就是:“我说是吧”和“可怜的小家伙”——要想明白这两个短语的意思,也无需比两位年轻人懂更多的意大利语。

“怎么就‘可怜’了呢?”汉斯·卡斯托普道,“他自己不也呆在这山上,连同他那由人道主义和政治构成的文学,对社会现实一点促进作用都没有吗!他少这么居高临下地同情我,我无论怎样也会比他早些下山哩。”

话说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这时突然站在了他灯光明亮的房中——汉斯·卡斯托普用胳膊肘支持着身子,头转向房门,眯缝着眼睛瞧着客人,在认出他来时脸不禁红了。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一如既往地穿着他那大翻领的厚呢外套,格子花的裤子,翻出来的领口已有相当的磨损。他来时刚吃完晚饭,嘴上习惯性地还叼着一根木头牙签。在他拳曲得很漂亮的两撇胡子底下,嘴角咧着,露出了他那已为人熟悉的笑容,那文雅的、冷静的、愤世嫉俗的微笑。

“晚上好啊,工程师!可允许我来瞧一瞧您?要允许,那就需要光明不是——请原谅我不请自来!”他说,说时朝天花板上的顶灯一挥他那小手,“您正沉思默想——我压根儿不愿打扰您。处在您的地位,喜欢思考我完全可以理解,再说聊天嘛毕竟还有您的表哥。您瞧,我完全明白自己纯属多余。可尽管如此,咱们共同生活在一个这么狭小的空间,人与人也就难免相互同情,精神上的同情,心灵中的同情……不见您已经整整一个礼拜。望着底下斋堂中您空空的位子,我真的已开始想象您已经走了。少尉却纠正了我,往坏的方面,哦,如果这样讲不是不礼貌……干脆说吧,情况如何?您干些什么?感觉怎样?不会太垂头丧气吧?”

“原来是您,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这太好啦。哈哈,好个‘斋堂’!您这又说了个笑话。别客气,请坐这把椅子。您一点儿不打扰我。我刚在这里并且思考——思考一词太言过其实。我干脆懒得连灯都不愿意开。非常感谢,我自我感觉不错,也就是差不多正常吧。经过静卧我感冒基本好了,只不过呢我听大家讲,那仅仅是次要现象。体温反正仍旧是不正常,一会儿三十七度五,一会儿三十七度七,这些天还老是这个样子。”

“您定时测量了吗?”

“是的,一天六次,跟你们山上所有的人一样。哈哈,请原谅,对您称我们的餐厅为‘斋堂’,我还忍不住想笑。在修道院里才有这个叫法,可不是吗?咱们这儿确实也有点那种味道——我尽管还从来没去过修道院,但在想象中也差不多就这德性。‘清规戒律’我也已背得溜溜熟,并且严格遵行。”

“好个虔诚的修道士。可以讲您的试修期已告结束,已宣完了誓。我衷心祝贺。您确确实实已经在讲‘咱们的餐厅’。再说呢,您让我觉得不像一位年轻修士——希望这样讲不致伤及您男子汉的尊严,而更像一位小修女,一位委身于基督的天真女孩,她刚刚才削了发,一对大眼睛流露着献身的决心。过去我曾在这里那里见过这样的小羔羊,每一次见到……每一次见到总不由得心生恻隐。唉,是的是的,令表兄已经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在最后一刻,您到底还是接受了体检。”

“我发烧来着——我请问您,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患了这样的重感冒,就在平原上我也会看大夫不是。而在这儿,守着院里的两位专家,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是不是——这似乎也有些荒唐,如果……”

“当然喽,当然喽。那就是说还在他们叫您量以前,您自己已经开始测体温。还有呢也立刻向您提出了这个建议。体温表是米伦冬克护士长塞给您的吧?”

“塞给我的?是因为情况需要,我从她那里买了一支来着。”

“我懂了。公平交易,没得说的。还有呢,头儿判了您多少个月?……我的天,这我已经问过您一次了!您还记得吗?当时您初来乍到。当时您回答得那么干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