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9页)

“嗯,挺好!”出于礼貌,汉斯·卡斯托普表示。

“可不,这是一种有名的空气嘛。只不过今天傍晚此地的气候还不太有利。有时候,特别是在下雪天,它叫你看起来还要美一些。但是老看老看也会非常厌烦。我们这上边所有的人,你可以相信,都对它讨厌透啦。”约阿希姆说着一咧嘴,做了个厌恶的表情,做得那样的夸张而没有节制,又一次使他的容貌遭到了破坏。

“瞧你说起话来可真特别。”汉斯·卡斯托普说。

“我说得特别?”约阿希姆有些忧虑地问,转过脸来望着表弟……

“不,不,请原谅,我大概只有一会儿是这么感觉!”汉斯·卡斯托普赶紧解释。他原本指的是“我们这上边的人”这种讲法;它已经被约阿希姆使用过三四次了,不知怎么总叫他听着觉得别扭和异样。

“我们的疗养院比村子更高,这你看见了,”约阿希姆接着说,“高五十米。在广告上写着一百米,但实际上只有五十米。最高的要数那对面的‘阿尔卑斯之宝’疗养院,我们现在看不见。冬天,那儿的人不得不用雪橇往下运他们的尸体,因为道路已完全不能走车。”

“他们的尸体?原来这样!你听喽,你听喽!”汉斯·卡斯托普嚷起来,嚷着嚷着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直笑得想忍也忍不住,直笑得胸部剧烈震动,直笑得被夜风吹僵了的面孔也扭曲起来,隐隐作痛。“用雪橇运尸体!而你对我讲起来竟能如此心情平和?想不到在这五个月中你已经完全变得玩世不恭了!”

“一点也说不上玩世不恭,”约阿希姆耸了耸肩膀,答道,“怎么叫玩世不恭呢?对于尸体来说那不是一个样吗?不过,在我们这儿人倒是容易变得玩世不恭的。贝伦斯本人就是这么个德性——同时却又是个好样的男子汉,曾经加入过大学生社团,现在动起手术来也呱呱叫,看样子他是会叫你喜欢的。然后还有克洛可夫斯基,他的助手,一个挺讨厌的家伙。广告上专门提到了他的职能。也就是说,他对病员们进行灵魂分析。[4]”

“进行什么?灵魂分析?这可太讨厌了!”汉斯·卡斯托普嚷起来,但接着愉快的心情又占了上风,使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在其他种种可笑的事情之后,现在又来了灵魂分析术,这可真够他受用的啦,直笑得他前仰后合,泪水从蒙在眼睛上的手指间迸了出来。约阿希姆也开心地笑着——这似乎使他觉得很舒服。这时候,马车已放慢了速度,把两个年轻人送上了“山庄”国际疗养院大门前的一段迂缓的斜坡路,因此,他们走下车来时仍然高高兴兴的。

三十四号

紧靠右手边,在院门和前面的风门之间,就是传达室;一个法国派头的门房,刚才正坐在电话机旁读报,这时便迎了出来。他也穿着和火车站上那个瘸子一样的灰制服。由他领着,表兄弟俩穿过灯光明亮的大厅;大厅的左侧是一排谈话室。汉斯·卡斯托普边走边往里瞅了瞅,发现它们全都是空的。疗养的客人到哪儿去了呢,他问。他的表兄回答:

“在做静卧治疗。因为要接你,我今天请了假。平常吃过晚饭我也总是在阳台上躺着哩。”

汉斯·卡斯托普险些儿又忍不住笑起来。

“什么,已经起了夜雾你们还躺在露台上?”他嗓音哆嗦地问。

“是的,规定如此。从八时至十时。可现在走吧,看看你的房间去,并且洗一洗。”

他们走进由那个法国人操纵的电梯。在电梯往上升的工夫,汉斯·卡斯托普擦干了自己的眼睛。

“真把我给笑坏啦,”他用嘴吸了一口气说,“你给我讲了那么多疯狂的事情……什么灵魂分析术,实在是太逗了,本来不讲更好。加上经过这一路旅行,我显然已经有些疲倦。你的脚也冷得非常厉害吗?可同时脸又这么烫,真不舒服。咱们马上可以吃饭吗?我感觉有些饿了。你们这上边的人吃得不错吧?”

他们穿过狭窄的走廊,无声地走在椰子皮编织的席毯上。从天花板的乳白色钟形灯罩里投射下来淡淡的光。墙壁上涂了一层清漆,显得白、冷而光亮。不知从什么地方出现了一个护士,头顶白头巾,戴着夹鼻眼镜,拴眼镜的细绳搭在耳朵背上。显而易见,她信奉的是新教,对自己的职业并无真正的热情,好奇心很重,因此坐立不安,无聊得要命。在走廊上的两处地方,在编了号的白漆房门前边的地板上,立着一种球形的容器,大大的,鼓着肚子,而脖子却很短;一开始汉斯·卡斯托普忘记了打听它们的用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