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9页)

“再疗养半年?你疯了吗?”汉斯·卡斯托普嚷起来。这时候,他俩正好是在比一座仓库好不了多少的车站建筑前,坐进了那辆等候在石块铺砌的广场上的黄色轻便马车;等两匹棕色的骏马开始走动,坐在硬椅垫上的汉斯·卡斯托普又猛地扭转身,带着满脸的怒容:“半年?你在上边可已经差不多半年啦!一个人才没这么多时间……”

“是啊,时间,”约阿希姆接过话茬,频频点着头,压根儿没注意到表弟正当的愤怒,“你可能完全不相信,这儿的人对时间才不在乎哩。三个星期对于他们就像一天。你会看见的,你也会学会这一切。”他说,并且又加了一句,“在山上,人的观念也得改变。”

汉斯·卡斯托普从旁边目不转睛地端详着他。

“可你确实疗养得挺好啊。”他摇着头说。

“真的?你这样认为?”约阿希姆应道,“可不是嘛,我自己也这样想哩!”他说着把身子靠回到椅背上,挺直了身子;但紧接着又身子一歪,取了个半躺的姿势。“我是好一些了,”他解释说,“可还不能说恢复了健康。在胸部上边,在过去听得见沙沙响的部位,眼下还是不怎么清晰,不过不怎么严重;可是下边就非常不清晰,而且在第二肋间也有许多杂音。”

“瞧你变得多有学问啦。”汉斯·卡斯托普说。

“是的,上帝知道这是一门多么可爱的学问,我真巴不得在艰苦的军旅生活中把它忘个一干二净。”约阿希姆回答,“可我还咳痰。”他一边说一边懒懒地耸了耸肩膀,那神气与他的模样很不相称。随后又让表弟看一件从他朝向表弟一边的大衣口袋里掏出来的东西;这东西只掏出一半,马上又被塞回去了:原来是一只扁平的椭圆形蓝玻璃瓶,有着金属制的瓶盖。“这玩意儿咱们山上的大多数人都随身携带着呢,”他说道,“我们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取了个非常非常有意思的绰号。你是在观赏风景吗?”

汉斯·卡斯托普的确在观赏风景,一听表兄问就不由得感叹了一句:“真美啊!”

“你这么认为?”约阿希姆问。

他们沿着山谷的走向,在一条铺设得不怎么规则但与铁轨平行的公路上行驶了一段,然后向左穿过铁道,跨越一条小溪,到了缓缓上升的山路上,向着树林覆盖的山腰爬去。在那儿一片微微突出的草坪上,朝着东南方,坐落着一幢长条形的建筑以及附带的半圆顶的钟楼;建筑的正面全是些阳台,远远看上去就像一块海绵似的有许多孔孔洞洞。那里这会儿刚开始上灯。暮色迅速降临,一抹曾一度使单调的天空显得有些生气的淡淡晚霞业已消散,整个自然界都处于那种没有色彩、没有生气的可悲的过渡状态,随后而来的就将是沉沉的暗夜了。在下边人们聚居的狭长而微有曲折的山谷里,不只在谷底而且在两边的坡地上也一个样子,如今已是处处灯火——特别是在右边比较凸出的缓坡上,房舍层层叠叠,更是显得明亮。左边延伸着一条条通往山腰草坪的小路,最后全都隐没在了黑乎乎的针叶林中。在山谷出口背后的一带远山,呈现出冷幽幽的青灰色,相比之下,山谷又变得年轻了。这时吹起阵阵夜风,使人感觉到了山中的寒意。

“不,坦白地说,我并不觉得这儿的景色有多么迷人,”汉斯·卡斯托普回答,“冰川在哪儿?雪峰在哪儿?巍峨的崇山峻岭又在哪儿?我看这些玩意儿不见得有多高。”

“高,很高,”约阿希姆说,“你差不多到处都看得见树木的分界线,它们的标记太明显了;松树一停止生长,任何树木都不再长,就像你看见的只剩下了岩石。在对面,在那黑色的羊角形山岩右边,甚至就有一道冰川还在闪着蓝光,看见了吗?它不见得大,但却是地地道道的冰川,名叫斯卡莱塔。还有米歇尔峰和廷岑霍尔恩峰在那边的缺口里,也是终年积雪。只不过你从这儿看不见。”

“终年积雪。”汉斯·卡斯托普重复着。

“是的,永不消融,你愿意这么讲的话。确确实实,这一切都已经很高了。而咱们自己也高得要命,你得考虑考虑,海拔一千六百米啊。正因为如此,那些山才不显得那么高。”

“不错,来的时候叫人爬得够呛!我简直胆战心惊,我可以告诉你。一千六百米!这可相当于五千英尺了,如果我换算得不错的话。我一辈子还没有到过这么高的地方哩。”说罢,汉斯·卡斯托普好奇地作了一次深呼吸,想尝试尝试这陌生的空气的滋味。空气是清新的——除此以外毫无特色。它既不芬芳,也不滋润,什么内容都没有;它轻轻地流进体内,一点没使人产生心旷神怡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