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二章 医院(续)(第3/6页)

我让他们一次又一次地上当,我再次装死,他们又相信了,医生都相信了,他们怎能不信呢?那最后的两百下,他们愤怒地打得极狠,然而,两百下还是两千下对我来说都一样,没有什么差别。我只是对着他们笑。为什么呢?因为我年轻时是在棍棒下长大的。唉,我这一生挨了多少打啊!”在故事的结尾,他又加了一句。他忧郁地思索着,似乎是在努力回忆他被殴打了多少次。“不,”片刻沉默后,他补充说道,“真的数不清有多少次、被多少人殴打了。哪里能数得清呢!那些数字已不够我数了。”他看着我,很亲切地笑了起来。我忍不住回应他一个微笑。

“亚历山大·彼得洛维奇,你知道,我晚上做梦时,总是梦见人家在打我。我没有做过别的梦。”他经常在夜里大声叫喊,把其他囚犯惊醒,他们会推醒他,问他:

“你在鬼喊什么!”

这个短小精干、活跃欢快的男子,大约有四十五岁,和大家相处得都很好,就是喜欢偷东西,经常被人发现后挨打。但是在我们这里哪个人偷了不被抓?抓住了又有哪个不挨揍的呢?

我在这里还要补充一点。当这些不幸的人们谈起他们的受刑情况和那些督导施刑的官员时,他们连一丁点愤怒或仇恨的影子都没有,他们表现出那种异常善良的天性使我震惊。他们讲述的故事通常使我心悸,但听不到积怨和痛苦,而他们自己却像孩子一样嘎嘎地笑着。

可是,M-斯基是个例外。他告诉我关于他受到的惩罚。他不是贵族,因此被判了五百棍。我从旁了解到他的情况,就问他说,这是不是真的?这又是怎么回事呢?他红着脸简短地肯定了,内心仿佛很痛苦,只是努力地不往我这边看。半分钟后,他看着我,眼睛里闪过仇恨的火焰,愤慨得嘴唇激烈地颤抖着。我觉得他永远也不会,永远也不可能忘记他历史上的那一页。但是,一般说来,这里的每个人回忆起他们的不幸时,都有着不同的心态。当然我不能保证没有例外。“那是不可能的,”我有时候想,“他们不可能认为自己有罪,而且应该受到这样的处罚。尤其是他们得罪的不是自己人,而是他们的长官的情况下。”他们当中大多数人不承认自己是有罪的。我已经说过,他们并没有良心上的自责。我没有看到过,即使是在对自己同伴犯罪的情况下也没有。至于对长官的侵犯,那就更不必说了。有时在我看来,他们对这种情况有着一种特殊的、实际的,或者可以这么说,是基于事实的看法。他们认为那是命中注定的意外事故。不知怎么回事,某种非同寻常的冲动使他们不知不觉地掉了进去。例如,囚犯总是觉得他们侵害自己的长官是有道理的,是正当的。因此,再去了解事情本身,对他们来说是不可想象的,是没有意义的。但是他们明白当局对他们的侵害性行为有着完全不同的观点,因此,他们必须受到惩罚,这样双方也就达到平衡了。

当局和罪犯之间的斗争对双方都是痛苦的。罪犯知道,毫无疑问地,他周围的民众会判定他是无罪的,他会被法院无罪释放。他也知道老百姓从来没有完全责备过他,除非他对自己人、自己的兄弟或母亲犯下罪行,否则人们是不会把他看作是背叛者的。因此,他的心里很平静,意识很清明强大,在道义上没有丝毫不安,这是非常重要的。他似乎感觉到,他是有依靠的,因此并不怨恨,而把在他身上发生的这一切看成是不可避免的事。这些事既不是由他们开始的,他们也无法结束。这些事情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在被动之中,在顽强的斗争中继续下去。哪一名士兵与交战的土耳其人有过私人恩怨呢?但在战争中,土耳其人砍他、刺他,向他射击。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故事都纯然是非常冷静和冷漠的。例如,一提到兹赫莱比亚特尼可夫中尉,他们总是显得有些愤怒。我是在第一次住院时听说这位兹赫莱比亚特尼可夫中尉的,当然是从囚犯讲的故事中听说的。后来有一天,我亲眼看见他在指挥监狱卫队。他有三十岁模样,高大、粗壮、肥胖。牙齿白白的,胖胖的脸颊很红润,一脸假笑。从他的脸上立刻可以看出,他绝非是个聪明人。每当他担任执刑官时,总是狂暴地鞭打或棒打犯人,这是他最大的乐趣。这里我要赶紧补充一句,其他官员把兹赫莱比亚特尼可夫中尉看作是个怪物,是害群之马。囚犯们也是同样的看法。在距今并不太远的美好旧时光里,也有那些爱表现自己、认真负责、努力工作的执刑官员。但他们大部分是忠于工作的,并不是抱持着处刑的狂热去鞭打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