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二章 医院(续)

医生查房通常是在早晨,快十一点时,他们都伴随着主治医生一起来了。一个半小时前,住院医生就已经到我们病房转过一圈了。那时我们的住院医生是一位医术不错、对人和蔼、非常友好的年轻医生。囚犯们很喜欢他,只是发现他有一个缺点,就是“太谦虚了”。其实,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在我们面前还有些怕羞,有时还会脸红。他几乎总是会按照病人的要求改变用药的剂量,甚至也会依照病人的要求来决定给他们服什么药。可见他是一个不错的年轻人。

无可否认,俄罗斯很多医生得到普通老百姓的敬爱和尊重。但这看上去似乎是一项悖论,因为俄罗斯老百姓普遍不信任外国医生和外国药物。实际上,普通百姓宁可去找女巫或者用祖传的秘方(这些祖传秘方不应该被鄙视),甚至忍受连续几年的严重疾病的痛苦,也不愿意去医院。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与医药无关的事实,即老百姓普遍不信任一切与官方行政管理有联系的那些形式主义。再加上他们听说过有关医院一些荒谬的,但有时也是有凭有据的恐怖流言,对医院产生了偏见和恐惧的心理。

但是,最使老百姓感到不安和惊恐的是医院里那种僵硬的德国式管理制度,在整个治疗过程中不准亲友或熟人来护理,严格控制饮食,医生和助理人员的冷酷态度以及切片化验和尸体解剖等等。此外,老百姓认为医生是为老爷及富人们服务的,因为医生本身也是老爷。大多数情况下是如此,但并非没有例外。在与医生们认识并熟悉以后,这些担忧很快就消失了。在我看来,这是直接与我们的医生——大多是年轻的医生——的信用有关的。他们大多数是能够赢得老百姓的尊重,甚至敬爱的。至少我现在描写的,都是我在多处与多次所看到和经历过的,我没有理由认为,在其他地方不是这样。当然,有些地方的医生受贿,从医院里获取利润,罔顾病人,甚至忘记了所谓医学。这种现象无疑是存在的,但我说的是多数情况,也就是说,是在我们这个时代,医学界的主流精神和趋势。那些胡作非为的庸医,是羊群中的狼,无论他们如何辩解,不管理由多么正当,诸如环境的逼迫等等,他们永远是错的,特别是当他们失去了人性。医生给予病人温柔的、如兄弟般的同情和爱心,有时甚至能胜过任何药物。我们早该停止抱怨环境在吞噬我们的精神。环境也许有一定的影响,但并非完全如此。一个了解如何来遮掩自己劣迹的流氓总是用环境影响作为藉口,以期他的过错被大家遗忘。这往往只是一种卑鄙肮脏的伎俩,特别是如果当事人能说会写、滔滔诡辨的话。

好了,我又离题了。我只是想说,老百姓主要怀疑和敌视的是官僚作风和政府管理的医疗制度,而不是医生本身。其实,当他们熟悉他们的医生以后,很多的偏见也就随即消失了。只可惜,医院里的规则和设施在很多方面并非人性化,仍然与老百姓的生活习惯相背,无法得到老百姓的充分信任和尊重。至少,我自己的经验给了我这种印象。

我们的住院医生通常在每个病人床前停下来,非常认真仔细地检查、询问病情,然后开出处方,规定剂量。有时他发现病人其实没有病,只不过作为一名囚犯,想从艰辛的工作中解脱,在床垫上躺一躺休息,而不是常年躺在牢房里的木板上,况且可以睡在温暖的病房里,而不是窝在挤满着一大堆脸色苍白憔悴的待审被告牢房里。在俄罗斯,待审被告几乎总是脸色苍白且憔悴的——他们的待遇和精神状态总是比已判刑的囚犯更差。

对于这种装病的“病人”,我们的住院医生总是冷静地为他们写上“febris catarhalis”[1]。有时甚至让他们留下躺卧一个星期。我们都在笑这“febris catarhalis”。我们清楚地知道,这是医生和病人之间的某种约定,指的是假装生病。囚犯们把“febris catarhalis”翻译成“备用针”。有时有些健壮的“病人”利用医生的同情心继续装病,直到被驱逐出去为止。然而你看我们的这位住院医生,他很害羞,似乎羞于直接对病人说,“你已经恢复健康了,应该可以出院了。”虽然他有权利不需作任何谈话,也不用哄骗他,只需在病人的登记卡上写上“Sanat est”[2]两字。但是他总会先向病人作些暗示,然后催促道:“是不是该出院了,是吗?你几乎已经很健康了,病房现在很挤……”等等,直到病人自己也感到羞愧,终就自行出院。主治医生则要严厉得多,他对待病人非常人道,很诚实,他也很喜欢病人,但对待病情的态度却很严肃,很坚决,甚至表现得极其严谨。我们反而特别尊敬他。住院医生来过后,他在全体医生的陪同下,对每名病人一个个地查诊,在那些重症病患床前停留的时间最长,总是对病人说一些令人鼓舞的,往往是亲切善良的话,在病人之中普遍取得了良好的印象。对于那些患“蓝舌病”者,他从来没有拒绝接收或把他们送回去,但是如果有些这样的“病人”决定要在医院里拖延住下去,他会开出病愈证明,对他说:“好了,我的孩子,你已经躺在这里休息过了,你不能做得太过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