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向上帝(第3/12页)

托尔斯泰 (相当激烈地)我知道,你们甚至在你们的宣言中称这是一种“神圣的行动”,一种煽动仇恨的神圣的行动。但是我不知道仇恨,我不要去知道仇恨,也反对那些对我们的人民犯下罪恶的人。作恶的人的灵魂是不幸的,要比遭受恶行的人更为不幸,我怜悯他,但我不仇恨他。

大学生甲 (愤怒地)可我仇恨所有那些对人类犯下罪行的人,像仇恨嗜血动物那样,毫不留情地仇恨他们。仇恨他们中的每一个人!不,列夫·托尔斯泰,您永远不能教我去同情这些罪犯。

托尔斯泰 可罪犯也还是我的兄弟。

大学生甲 如果他是我的兄弟,是我母亲的孩子,如果他对人类犯下罪行,那我就杀死他,像杀死一条疯狗一样。不,决不同情那些毫无同情心的家伙!在俄罗斯的大地上,在把沙皇和男爵们的尸体埋葬之前,不会有安宁;在我们不把他们打倒之前,不会有一个人性的和道德的秩序。

托尔斯泰 没有一个道德的秩序能通过暴力而强行建立起来,因为每一种暴力不可避免地又制造出暴力。一旦你们拿起武器,那你们就制造出新的专制。你们不是去摧毁它,而是在使它永远存在下去。

大学生甲 但是在反对强权者的斗争中,除了摧毁强权没有别的手段。

托尔斯泰 我承认;但是人们永远不应当使用一种自己并不赞同的手段。请您相信我,真正的力量在反对暴力时不是通过暴力,它是通过顺从使暴力变得无力。福音书上就这样写道……

大学生乙 (打断他的话)啊,您别提福音书了。东正教的牧师们早就用它泡制出酒来麻醉人民了。两千年前就是这样了,那个时候它就没有用处,否则的话这个世界不会充满了痛苦和血腥。不,列夫·托尔斯泰,用圣经在今天再不能填平剥削者和被剥削者、老爷和奴仆之间的鸿沟了:在这两岸间的灾难太多了。成百的,不,成千的有信仰和有献身精神的人今天在西伯利亚和在监狱里遭受折磨,而明天就会是成千上万的人。我问您,难道上百万无辜者就真的应当为一小撮有罪的人而继续忍受下去吗?

托尔斯泰 (镇静地)他们忍受比再度流血要好得多;恰恰是无辜的受难有助于和更好地去反对不义。

大学生乙 (狂暴地)您把俄罗斯人民遭受的无尽的和千年的苦难说得这么好听?好啊,那您到监狱里去,列夫·托尔斯泰,您问问那些受鞭刑的人,问问我们城市和乡村中忍饥挨饿的人,苦难是不是真的就这么好。

托尔斯泰 (愤怒地)肯定比你们的暴力要好得多。你们真的相信用你们的炸弹和手枪就能彻底地清除世界的罪恶?不,罪恶随后就在你们身上施展出来了,我向你们重申,为了信仰忍受苦难要比为了信仰去进行谋杀好上百倍。

大学生甲 (同样愤怒地)那好啊,如果苦难是这么好和这么有益,列夫·托尔斯泰,那您本人为什么不去受苦受难?为什么您总是向别人去赞颂殉道,而您本人却温暖地坐在自己的家里并用银餐具就餐,这同时您的农民,我看到了,他们却衣衫褴褛,在茅屋中半饥不饱,挨冷受冻?为什么您不自己替您的那些反仪式派教徒去受皮鞭之苦?他们是为了您的学说才身受折磨啊。为什么您不最终离开这幢伯爵住宅而到大街上在风雨交加、严寒酷暑中去经历这种所谓如此美妙的贫穷?为什么您总是讲而不是为您的学说去身体力行?为什么您本人终归也不做出个榜样?

托尔斯泰 (他畏缩了)〔秘书跳到大学生甲的面前,要严厉地申斥他,但托尔斯泰已经镇静下来,轻轻地把他推到一边〕您不要这样!这个年轻人向我的良心提出的问题是好的……一个很好的,一个非常出色的,一个真正迫切的问题。我要努力老实地回答这个问题。(他移近了一小步,振作起来,他的声音变得沙哑、委婉)您问我,为什么我不按照我的学说和我的话去自己承受苦难?我回答您,心怀极端的羞惭:如果说我这么长时间地逃避了我神圣的义务,那是……那是……因为我……太怯懦了,太软弱了或者太不诚实了,我是一个卑劣的,渺小的,有罪的人……因为上帝直到今天还没有赋予我力量去最终完成这件不应推延的事情。年轻的陌生人,您讲得可怕,直刺我的良心。我知道,我必须做的,连千分之一都没做到;我羞愧地承认,我该离开这个奢侈的家和我感到是一种罪恶的我的生活方式,这早就是我的义务了,并且完全像您所说的那样,作为一个朝圣者行走在大街上;我知道,除了我灵魂深处的羞耻和对自己的卑鄙的屈服之外,没有别的回答。〔大学生畏缩地退了一步,惊愕地沉默不语。间歇。随后托尔斯泰继续说下去,声音更加轻微〕但是,也许……也许我还在受苦……也许我正因为我没有力量和不够诚实去履行我在人前说的话而在受苦。也许我的良心正在这儿受苦,比肉体上的可怕折磨更为厉害,也许上帝恰恰给我铸造了这个十字架,这幢房子比我身处监狱,脚上戴着镣铐更加痛苦……但您是对的,这种苦难毫无用处,因为这只是一种我个人的苦难,可我却傲慢自负,还以此为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