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书商门德尔(第3/9页)

就职业而论,对于不知道的人来说,雅可布·门德尔自然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书贩。每个星期天,在《新自由报》和《新维也纳日报》上都出现同样的广告:“收购旧书,出价从优,取货及时。门德尔,上阿尔塞尔街。”下面是电话号码——实际上是格鲁克咖啡馆的电话号码。他在一些书库里东翻西找,在一个留着皇帝式的大胡子的跑腿老头的帮助下,每周把搞到的书搬到他的寓所里,然后从那里再转走。他没有做正式书商的许可证,只好做收入微薄的零星小买卖。大学生们把自己的教科书卖给他;经他之手这些书就转到低年级学生手中了。此外,他还帮人介绍和搜罗书籍,酌收少量手续费。在他那儿容易讨到好主意,他视金钱如草芥。人们总见他穿着那件破旧的常礼服;早晨、午后和晚上他都是只喝一杯牛奶,吃两个面包。中午则随便吃点从餐厅里给他送来的什么。他不抽烟,不赌博,甚至可以说他并没有活着——只有镜片后面那双眼睛活着,它们不间断地孜孜不倦地用词汇、书名、人名供养他那奇特难解的大脑。大脑这块松软肥沃之物,贪婪地吸收着源源而来的资料,犹如草地吸收着当空沛然而降的甘霖。他对周围的人毫无兴趣,而在人的七情六欲中,他大约只占一条,而且是顶合乎人情不过的那一条——虚荣心。当某人跑遍无数地方而一无所获,疲惫不堪地来向门德尔求教时,在他这儿则迎刃而解,仅此一点即足以使他感到满足和快乐,而且也许还会使他意识到,在维也纳城和外边还有几十个人尊重并需要他的知识。每一座大城市都像一座硕大无比的多面巨岩,上面散见若干个平滑的结晶面,虽然极小,但是依然具体而微地反映出同样的大千世界。多数人对之一无所知,只有知情者,只有志趣相投者才觉得它们是宝贵的。所有的图书爱好者都知道雅可布·门德尔。同样,人们到音乐之友社去找尤泽比乌斯·蒙季舍夫斯基请教关于一部音乐作品的问题,他戴着灰色小圆帽亲切友好地坐在一大堆纸夹和乐谱中间,一望便知来意,谈笑间便解决了最棘手的问题;同样的,直到今天尚且如此,凡是想了解旧维也纳的戏剧生活和文化的人,都必然去请教无所不知的格洛西老人;同样,为数不多的维也纳正统的藏书家们在遇到特别难啃的问题时,不言而喻要满怀信赖地前往格鲁克咖啡馆向雅可布·门德尔登门求教。在这种质疑答疑的场合看到门德尔,我这个年轻好奇的人感到莫大的享受。通常,如果有人给他拿来一本价值不大的书,他会鄙夷不屑地啪的一声把书合上,从牙缝里说道:“两克朗。”但是,如果看见一本罕见的珍品或海内孤本,他就毕恭毕敬地退到一边,在下面垫上一页纸——看得出,他突然为自己那双墨渍斑斑的脏手和黑黑的指甲而感到惭愧;然后,他便含情脉脉、小心翼翼、怀着高山仰止的心情逐页翻阅起来。在这样的时刻,谁也甭想打扰他。的确如此,每逢遇上这种单项交易,他都仔细地查看翻阅和嗅来嗅去,按照礼仪的顺序郑重地进行,颇带点宗教仪式的味道。他那驼背耸来耸去,嘴里哼哼唧唧,念念有词,手挠着脑袋,发出一些让人听不懂的声音,拖着长音,叫着“啊”呀“噢”的,赞叹不已;随后,假如他碰到缺页或虫蛀,便吃惊地叫着“哎哟”、“哎哟?”最后,他恭恭敬敬地在手里掂量着这本古老的皮装书,半闭着眼睛,吸着这本沉甸甸的方形古书的气味,无限陶醉,不亚于一个嗅着晚香玉的多情善感的女郎。当这种冗长繁琐的程序在进行时,该书的主人自然是必须保持耐性。考究完了以后,门德尔就会乐意地,简直可以说是兴致勃勃地对各种问题给予回答,同时还准确无误地讲一通漫无边际的轶闻趣事,以及有关该书价格的戏剧性报道。这时,他显得有朝气,年轻活泼;只有一点会使他火冒三丈——难免会有缺乏经验的新手想付钱给他作为估书的谢仪。这时,他委屈地躲到一边,就像一位画廊的经理在过境参观的美国佬为了酬谢讲解往他手里塞小费时感到屈辱那样;这是因为,对于门德尔来说,能够把一本珍贵的书捧在手里,就像有的人和女人幽会似的,对他来说,这样的时刻就是柏拉图式的爱情之夜。只有书,而不是钱,才对他有控制力。因此,一些大收藏家设法请他,普林斯顿大学的创建人让他到自己的图书馆来做顾问和采购专员,都没有成功——雅可布谢绝不干。不能设想他能够到格鲁克咖啡馆以外的地方去。三十三年前,他,一个还是留着软软的小黑胡子、鬓发鬈曲的其貌不扬的犹太小伙子,从东方来到维也纳,想做一个拉比(6),但很快就离开了威严的单一上帝耶和华,转而献身于图书世界光华璀璨、千姿百态的赫赫众神。在那些年代里,他首次来到格鲁克咖啡馆,此后这里就渐渐地成了他的工作室、主要住宅和收发室,成了他的世界了。一位天文学家每夜一个人在自己的观象台上透过望远镜小小的圆孔观测星空,观察群星神秘运行的轨道,它们纷繁交织,变幻不停,时而熄灭继而重又辉耀于苍穹;同样的,雅可布·门德尔坐在格鲁克咖啡馆的方桌旁,透过眼镜观察着另一个世界,书的世界——也是永恒运转和变化再生着的世界,观察着这个在我们的世界之上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