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书商门德尔(第2/9页)

我闭目回想,顷刻之间,他那真切的、栩栩如生的独特形象就浮现在我的面前。我又看见他坐在方桌旁,那脏得发灰的大理石桌面上堆满了书籍和信件。我看见他坐在这里,顽强地、静静地、用全神贯注的目光透过镜片入迷般地盯着书本;他坐着,读着,用鼻音自言自语地嘟哝着什么,上身连同那暗色的带斑点的秃头顶前后晃来晃去——这是在东方犹太初等教会学校里养成的习惯。在这里,他在这张桌旁,总在这张桌旁诵读书目和书籍,用的是犹太学校传授给他的读书方法,轻吟浅唱,摇头晃脑,宛若一个黑色的前仰后合的摇篮。正如孩子们在悠悠然的催眠曲中进入梦乡,失去对世界的知觉那样,笃信宗教的人们认为,闲着没事儿,这么有节奏地上下摇动身子容易使人在精神上进入一种忘我的境界之中。的确如此,不管周围发生什么事,雅可布·门德尔既看不见,也听不到。在他旁边,玩弹子的人喧哗诟骂,记分员跑来跑去,电话机丁零零地急响,人们擦地板、生炉子,他都一概毫无觉察。有一次从炉子里掉下一块烧红的炭,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镶木地板已经烧焦,冒起烟来。当时有个顾客闻到一股刺鼻的臭气后,冲进房里来,急忙将火扑灭;而他——雅可布·门德尔,近在咫尺,并且被呛人的烟气熏着,竟一点都没有发现。这是因为,他读书就像别人做祷告,像狂热的赌徒在赌牌,像酩酊醉汉死盯着空中;他读得那样感人,那样忘我,使我从那以后总觉得其他人读书的态度都显得草草不恭。在雅可布·门德尔这个来自加里西亚(1)的小小的旧书商身上,我当年作为一个年轻人第一次认识到什么叫全神贯注,正是它造就出艺术家、学问家、真正的哲人和地道的狂人,看到了完完全全的沉醉造成的悲剧式的幸福和厄运。

领我去见他的是大学里的一位年龄较我稍长的同事。我当时正研究一位即使在今天也还不大出名的帕拉采尔斯派医生和催眠术专家梅斯梅尔,但成绩不佳;可资参考的著作不够,我作为一个坦直的新手求助于一位图书管理员,他却很不友好地嘟哝道,应当由我,而不是由他来指出书目。就是在那时,我的同事第一次提起了旧书商的名字。“我领你去找门德尔吧,”他答应说,“这个人什么都知道,什么书都能搞到。他能从德国任何一个无人问津的旧书铺里给你找到最冷僻的书。这是维也纳最有见识的一个人,而且是一个怪人,一个老蛀书虫,但他所属的族类正濒于灭绝。”

于是我们来到格鲁克咖啡馆。旧书商门德尔就坐在那儿,戴着眼镜,一把乱蓬蓬的胡子,穿一身黑衣服,前后摇晃着,像是风中一丛黝暗的灌木。我们走到他跟前,但他并没有发现。他坐着,上身在桌子上面摇来晃去地读着书,像一座佛塔似的;他身后的衣钩上有一件破旧的黑色短大衣摆动着,大衣口袋里塞着杂志和字条。为了向他通报,我的朋友使劲咳嗽了一声,但是门德尔把厚镜片贴近到书上继续倔强地读着,还是没有发现我们。最后,我的朋友就像通常敲门那样使劲地大声敲了敲大理石桌面,门德尔这才抬起头来,把那副笨重的铜框眼镜扶到额上,一双惊奇的眼睛从挑起的、灰白的眉毛下盯着我们——这是一双黑黑的、警觉的小眼睛,像蛇信子那样尖锐和敏捷。我的朋友把我介绍给他,我便向他求教,而且——按照朋友出的计谋——我先是做出一副对不愿帮忙的图书管理员愤愤不平的样子。门德尔靠到椅背上,小心翼翼地吐了口唾沫,然后笑了两声,用很重的东方口音说:“他不愿帮忙?不,是不会帮!他是个讨厌的家伙,是一头可悲的老蠢驴。我认识他足有二十年了。他还是半点长进也没有。这种人就只会伸手拿薪水!这些个博士先生们与其坐在那儿摆弄书,还不如去推砖头卖气力的好。”

发了这一大通激烈的议论,坚冰也就打破了。他这才第一次用亲切的手势请我坐到方桌旁,大理石桌面像记事牌一般,密密麻麻记满了字。它对我不啻一座陌生的神台,这位书林圣哲正是在这儿给人以启迪的。我即刻讲了希望得到的书籍:梅斯梅尔的同时代人关于催眠术的著作,以及后人赞成和反对催眠术的著作。我说完后,门德尔有一瞬间眯缝了一下左眼,恰如射手在射击前所做的那样。真的,他聚精会神地思索不过片刻工夫,便立即像读一份无形的图书目录似的,顺畅无阻地列举出二三十本书来,每本书还带有出版者、出版年代和大概的价格。我听得目瞪口呆。尽管我事先听说过,但是没有料到竟然果真如此。我的惊叹显然使他高兴,因为他立即继续在他那记忆之琴上就我的题目弹奏着令人惊叹不已的图书变奏曲。我不是想了解一点关于梦游病患者和催眠术的最初试验情况吗?我是否也想了解一点加斯纳、驱鬼术、基督教和勃拉瓦茨基(2)的学问呢?又是一串人名、书名、资料。我这时才明白,我在雅可布·门德尔身上看到了怎样一种无与伦比的奇迹般的记忆力啊!这是一部真正的百科词典,一部活的包罗万象的图书目录。我惊愕地看着这位装在加里西亚旧书商平庸无奇、甚至有几分邋遢的皮囊里的书业奇才。而他一口气举出了八十多个书名之后,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心里却为自己的成功感到惬意,用一块原来大概是白色的手绢擦起眼镜来。为了稍微掩饰一下我的惊愕,我诚惶诚恐地问道:这些书中有哪些他可以负责给我搞到。“看看再说,看看能弄到什么,”他低声说道。“您明天再来吧,到时候门德尔会给您搞到一些的;一个东西这儿没有,会在另一个地方找到;谁会动脑筋,谁就会成功。”我彬彬有礼地向他道谢,但纯粹为了礼貌周全而干了一件大蠢事:建议他将我所需要的书名记在一块小纸片上。我的朋友立即用肘碰碰我,以示警戒,但已来不及了!门德尔上下打量了我一眼——这是一种怎样的目光啊!这是一种既得意洋洋又卑屈受辱、既表示嘲讽又居高临下、王公贵胄式的目光,莎士比亚笔下的威严的目光:当马克德夫建议马克白斯(3)不战而降的时候,所向无敌的英雄马克白斯就是用这样的目光上下打量他的。他又笑了两声,他的大喉结很惹眼地上下滚动,显然,他把一句粗鲁的话费力地强咽下去了。心地善良、超凡出众的门德尔说出任何最粗鲁的话都不为失礼,因为只有陌生人,对他一无所知的人(门德尔称之为“亚姆哈拉人”)才会提出这种屈辱性的建议——把书目记下来,而且,这是向谁提出的呢?竟是向雅可布·门德尔!好像他是书店里的学徒,或者是旧书铺里的小伙计似的;好像他那无与伦比的强有力的头脑什么时候还曾需要如此笨拙的辅助手段似的。只是在稍后我才明白,我的这种客气会使他受到多么大的侮辱,因为这位身材矮小、其貌不扬、胡须蓬乱,而且又是驼背的加里西亚犹太人雅可布·门德尔真正是记忆力的巨匠。在他那肮脏、灰白、布满灰斑的前额后面有一册无名的魔书,每个人名、书名都印在上面,历历清晰,就像当年钢模印在书籍封面上那样。他能一下子准确无误地说出任何一部著作的出版地点,不管它是昨天还是两百年之前出版的;能说出它的著者、最初定价和旧书标价;能清清楚楚地记得装帧、插图及其影印附件。凡是到过他手里,或者仅仅是他从老远向橱窗或图书馆里窥视侦悉的书,他都看得一清二楚,正如一个进行创造性活动的艺术家历历如画般地看见了他内心的、对外界来说犹未成形的图景那样。如果累根斯堡的某个旧书店的图书价目表上一本书的标价是六马克,他就立刻能想起两年前另一本这样的书在维也纳的售价是四克朗,并且还记得这本书是被谁买去了。的确,雅可布·门德尔从未忘记过任何一本书的名称、任何一个数字,他知道图书世界中的每一株植物、每一条小毛虫,对这个世界的动荡不停、永恒变幻的茫茫太空里的每一颗星辰都了如指掌。对于每一种专业,他都比专家们知道得多;对图书馆,他比图书管理员更精通;他洞悉大部分商行存书状况,远胜过这些商行的老板,无需查阅什么清单和目录卡,只是凭自己的奇才,只是凭自己无与伦比的记忆力。只有用大量的实例才能说明这种记忆能力。当然,能把记忆力培养和发展到如此完美非凡的程度,只有靠聚精会神,这是完成任何精湛技艺的永恒的秘诀。这位奇人除了书籍以外,对世上的任何其他东西都一无所知,人世间的一切现象对他来说,只有把他们变成铅字,然后组成书本,才实际存在,仿佛这样才超脱了凡俗一般。然而,他读书也并非为了书中的内容,并非为了书中所包含的思想或事实;只有书名、定价、规格、封面对他才有吸引力。雅可布·门德尔那独特的旧书商的记忆完全是一张无限长的人名和书名清单,但不是像通常那样印在图书目录上,而是印在哺乳动物柔软的大脑皮层上,虽说这份清单既不能任意增添,也谈不上独出心裁,但这种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就其炉火纯青的完美程度而言,同拿破仑对于人的外貌、麦曹芬季对于语言、拉斯开尔(4)对于棋局、布佐尼(5)对于乐曲的非凡记忆力相比也毫不逊色。这个大脑假如被学校或其他社会机关所利用,它就会使成千上万的大学生和学者大吃一惊并得到教益,就会有益于科学,使我们称之为图书馆的对大家都开放的那些宝库受益无穷。但是,这个小小的教养不高的加里西亚旧书商,差不多也就是上过犹太初级学校的人,上流社会却永远把他拒之于大门之外。因此,他就只能在格鲁克咖啡馆的大理石桌旁施展他的惊人的才干,一种被埋没了的学问。但是,如果什么时候来了一位大心理学家(我们的精神世界始终还缺少心理学方面的著作),他像布封一样耐心地、坚韧不拔地对动物的全部变种加以整理分类那样,一一描述被称作记忆力的那种魔力的种类、特点、其最初形式和各种演变形式,那么他就不应忽略雅可布·门德尔这样一位通晓书名、书价的天才,旧书这门学问的默默无闻的巨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