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收藏(第5/6页)

“他的手温柔地抚摸着早已空空如也的画册,像抚摸一个活物似的。这使我感到惊悸,但同时也深受感动,在战争的年代里我还从没有在一个德国人的脸上看到这样完美、这样纯真的幸福表情,站在他身边的是他的妻女,她们与德国大师的那幅蚀刻画上的女性形象那样神奇的相似,她们来到这儿是为了瞻仰她们的救世主的坟墓,站在被挖掘一空的墓穴之前,她们面带一种惊骇至极的表情,而同时又怀有一种虔诚的、奇妙的狂喜。像那幅画上的女人在听耶稣基督的上天预言那样,这两个上了年纪的、面容憔悴的、穷苦的小资产阶级女人被老人的孩子般的喜悦所感染,半是欢笑,半是泪水,这种景象我从未经历过,它是那样动人。但是老人觉得我的赞赏仍嫌不够似的,他一直不断地翻动画册,如饥似渴地吞饮下我的每一句话。当这些骗人的画册终于被推到一旁,他不情愿地把桌子腾出来供喝咖啡用时,这对我来说如释重负。但我的这种轻松之感,却是针对他那极度兴奋、极为狂乱的快乐的,针对这像是年轻了三十岁的老人的自豪而言的,这使我感到内疚。他讲了许许多多他搜集这些画的趣闻;拒绝他人的帮忙,他不断地站起身来,一再地抽出一幅又一幅的画来,宛如喝醉了酒那样不能自主。最后,当我告诉他我得告辞时,他蓦地一怔,像一个固执的孩子那样满心不悦,气得直跺脚。这不行,我还一半都没看完呢。两个女人极力使这执拗的老人理解,他不应该再挽留我了,要不我就要误火车了。

“经过无望地挽留,他最后听从了劝告;在告别的时候,他的声音变得完全温和了。他抓住我的双手,面带一个盲人所能表现出来的全部感情,用手指爱抚地一直摸到手腕,像是要更多地了解我,或者是要给予我远非言词所能表达出的更多的爱。‘您的访问使我高兴极了,高兴极了,’他开始激动地说,这激动出自他内心深处,是我永远不能忘怀的,‘您对我真的做了一件大好事,使我终于,终于,终于能同一个行家一道欣赏我心爱的这些画册。您会看到,您到一个老瞎子这儿来,并没有白来一趟。这儿,在我的妻子面前,她可以作证,我答应,在我的遗嘱上再加上一个条款,把我的这批收藏委托给您这家老字号负责拍卖。您应该有这份荣誉,支配这批不被人知晓的宝贝,’说到这里他把手轻轻地放在已被洗劫一空的画册上面,‘直到它们流散在世上的那一天为止。但您要答应我,印一份精美的目录:这将是我的墓碑,我不需要其他更好的了。’

“我向他的妻子和女儿望去,她俩聚靠在一起,战栗不时从一个人传向另一个人,仿佛她俩成为一体,协调一致地在抖动。可我却有着一种庄重的情感,因为这个令人感动的一无所知的盲人把他那看不见的、早已无影无踪的收藏当作一批珍贵的财富委托给我支配。我激动地应允了他,可是这允诺是永远不会兑现的。在他那对业已死亡的瞳仁中重又泛出光辉。我觉察到,他有着一种出自心底的渴望,要和我亲近;我感到他的手指是那么温柔、那么亲切地紧握住我的手指,满怀着感激和庄严的情感。

“两个女人陪我向门口走去。她俩不敢讲话,因为怕他灵敏的听觉会听到每一个字;她们望着我,两眼饱含热泪,目光里充满了感激之情。我迷迷瞪瞪地摸着下了楼梯。我真应该感到羞愧,看起来我像一个天使降临到一个穷人之家,由于我参与了一场虔诚的骗局并进行了可耻的欺骗,从而使一个盲人复明了一个小时,可我实际上却是一个卑劣的商贩,来到这里是想从别人手中搞去一两张珍贵的作品。但我从这里带走的却远比这要珍贵得多:在这个阴郁的、没有欢乐的时代里,我又一次活生生地感受到了纯真的热情,一种照透灵魂、完全倾注于艺术的狂热,而这种狂热我们的人早就没有了。我怀有一种敬畏的感情——我不能说出别的什么来——尽管我还一直有着一种我说不出为什么的羞愧之情。

“我已走到了街上,上面的窗户咯吱地响动起来,我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真的,老人用盲无所见的眼睛在望着估计是我走去的方向,他连这个机会都不放过。他把身子从窗户里探出很远,两个女人不得不费心地扶住他。他挥动手帕,用孩子似的欢快声音喊道:‘一路平安!’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个景象:窗口上面白发老人的一张快乐的面孔,高高地飘浮在马路上愁容满面、熙来攘往、行色匆忙的众生之上,乘着一朵幻觉的白云冉冉上升,离开了我们这个令人厌恶的世界。我不由得忆起了那句古老的至理名言——我想那是歌德说的——‘收藏家是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