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收藏(第3/6页)

“他像一个孩子被人夺去了心爱的玩具那样恼火起来,老人转过身来。‘当然,’他嘟囔说,‘柏林的先生们从来都没有时间的,可这次您一定得花点时间的,这可不是三五幅画,这是整整二十七本画册,每本是一个大师的作品,而且没有一本里是有空页的。那就说好三点;可要准时,否则我们是看不完的。’

“他又空无所视地把手伸给我。‘您注意,您会高兴——或者恼火。而您越是恼火,我就越是高兴。我们收藏家一向就是这样:一切都弄来给自己,而没有我们给别人的!’他再次有力地摇动我的手。

“老妇人陪我出门。整个时间里我已觉察到她闷闷不乐、畏葸不安和不知所措的表情。刚一走出门口,她完全压低了声音,结结巴巴地对我说:‘在您来我们这里之前,是否请您允许……请您允许……我的女儿安娜玛丽去领您前来?……这更好些……更妥当些……您大概是在旅馆用饭吧?’

“‘当然,我为此感到非常高兴,乐于从命。’我说。

“真的,就在一个小时之后,我在市集广场旁边旅馆的小饭堂里刚吃完中饭,就走进来一个老气的姑娘,她衣着简朴,用目光在搜寻。我向她走去,介绍我自己,说明我已准备停当,可以立即动身去欣赏她父亲的收藏。可她突然脸红了起来,像她母亲一样慌乱窘迫,她问我在去之前可否同我谈几句话。我立刻看出来她很为难。每当她要开口说话时,总是十分羞赧,面泛红晕,不安地用手抚弄衣服。最后她总算开始说了,结结巴巴,并且老是一再地慌乱无措:

“‘母亲叫我到您这儿来……她把一切都讲给我听了……我们对您有一个请求……在您去我父亲那儿之前,我们是想告诉您,我父亲当然想把他的收藏拿给您看……可是这批收藏……这批收藏……不再是完整无缺的了……其中少了一些……不幸的,甚至可以说少了很多……’

“她不得不又停下来喘口气,随即突然望着我,匆忙地说下去:

“‘我必须完全坦率地对您讲……您清楚眼下的时代,您会了解这一切的……战争爆发后父亲的双目就完全失明了。早在这之前他的眼睛就经常犯病,而由于激动终于完全失明——战争开始那年,他虽然已七十六岁了,可还是要到法国去打仗,当军队没有像1870年那样长驱直入,他就可怕地激动起来,于是他的视力就急剧减退,要没有这场变故,他一直还完全是健壮的,在这之前不久他还能整小时走动,甚至外出打猎,这是他最喜爱的一种运动。可现在他不能出外散步,他剩下的唯一乐趣就是这批收藏,每天他都得看上一遍……说实在的,他根本不是在看,他根本也看不见了,但他每天下午把画册都拿出来,为的是至少可以用手去摸摸它们,一张接着一张,总是按着固定的次序,这是数十年来他熟记好了的……今天没有什么再引起他的兴致了,我总是给他念报纸上的拍卖价格,他听到价格越高,就越是高兴……可是……可这太可怕了,我父亲对物价对时代是一窍不通啊……他不知道我们失去了一切,他不知道他一个月的养老金只够两天的生活用……此外还得加上我妹妹和她的四个孩子,她的丈夫战死了……可我父亲对我们经济上的困难一无所知。开头我们节俭地过,省吃俭用,可这无济于事。于是我们开始卖东西——我们当时不动他心爱的收藏……卖我们有的零星首饰,可是,我的上帝,六十年来我父亲把他省下来的每个芬尼都用在买画上了,我们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呢。山穷水尽,我们不知该怎么办……于是,于是母亲和我卖了一张画。父亲要知道的话,是不会允许的,他不知道境况多么坏,他想像不出在黑市里买一口吃的是多么困难,他也不知道我们被打败了,阿尔萨斯和洛林被割让出去了,我们不再给他念报纸上这一类的事情,免得他激动起来。

“‘我们卖了一幅非常珍贵的画,那是伦勃朗的一张铜版蚀刻画。买主给了我们好几千马克,我们希望用这笔钱能过上一年。可是您知道,这钱也太不值钱了……我们把余款存放在银行里,可是两个月后就变得一文不值了。这样我们只得又卖一张,接着再卖一张,而买主汇来的钱老是很迟,等钱到手又不值钱了。随后我们去拍卖行,可在那儿他们也欺骗我们,出的价格是上百万……可是等这几百万马克到我们手就又变成一堆废纸。慢慢地就这样把他那批收藏中的最珍贵的卖得一张不剩,用来维持起码的、最可怜不过的生活,而我父亲对此一无所知。

“‘因此,当您今天前来,我母亲十分惊慌……要是他给您打开他的画册,那一切就隐瞒不住了……我们把复制品或类似的画塞到画册里的旧框里去代替我们卖出的画,这样,他抚摸的时候就不会发觉。当他抚摸和数这些画(每一张的次序他记得非常清楚)的时候,那种喜悦劲和他过去眼睛能看得见的时候一样。在这座小城镇里,父亲认为,没有一个人配看他的宝贝……他怀有一种狂热爱着每一张画,我相信,要是他知道了他手里的这批画都早已无影无踪的话,那他会心碎的。这么多年来,您是第一个他要把他的画册给您看的人。为此我请求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