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中 第一章

好几个月前,克里斯托弗·提金斯急切盼望他的头能够和一块特定的毫无意义的白灰浆印迹平齐。他脑后有什么东西强迫他相信,如果他的头——自然还有他上身的其余部分和下肢——能够通过一系列的上浮悬挂在铺路木板上方那里,他的双脚现在就踩在木板上面,他就会进入一处无法被侵犯的空间。这样的信念一直一浪一浪地重现。他不断眼睛一斜朝上方那块印迹看去,它的形状像一只健康公鸡的鸡冠,它闪着光,分作五瓣,映照在刚刚透过沿着碎石山坡上窄窄的顶上没有铺木板的隧道的晨光里,在湿润的半明半暗的光线里刚刚才能看见。在隧道里比在周遭荒凉的空地里看东西更清楚,因为深邃、狭窄的隧道衬出了一小块湿漉漉的东方刚刚漏出的光!

他两次踏上了用一个腌牛肉罐头箱子加固的步枪手踏台[61]朝堑壕外望去——就在过去的几分钟里。每次从踏台上下来,他都被这个现象打动:从堑壕里看到的光线,看起来就算不是更明亮却也更清晰。这样,大白天从矿井井筒底下看出去你也能看到星星。风很轻,但是从西北方吹来。在这里,他们显出一支败军才有的疲惫,那种一直不得不又要开始新一天的疲惫。

他抬眼朝斜上方看去,那块亮闪闪的鸡冠,他觉得有一浪又一浪的未知力量推动着他的太阳穴朝着它飞去。他很好奇前一天晚上他是不是没有发现那其实是一块坚固的钢筋混凝土。他当然有可能发现了,可后来又忘记了。但是他没有!所以那个念头是不理智的。

如果你在炮火袭击下卧倒——平躺在非常猛烈的炮火之下——一个纸袋子在脑袋前充当掩体,和什么都没有相比,你也会觉得无可估量地更加安全。你的头脑平静了。这肯定是同样的情况。

天还黑着,周围一片死寂。还有四十五分钟,又变成了四十四……四十三……四十二分钟零三十秒,就到那个关键时刻,但是蓝灰色箱子里的金属小菠萝还没有从那个讨厌的地方运来,谁知道那个地方现在是不是还有人管?

那天晚上他派了两次通信员。什么消息都没有。那个讨厌的家伙很有可能忘了留个人代替他。那不可能。他是个仔细的人。但是发疯的人可能会忘记的。但这还是不可能!

这些念头就像层云威胁山头一样威胁着他,但是这个时候它们没有干扰他。一切都很安静,湿润凉爽的空气很舒服。他们在约克郡也曾感受过像这样的秋日清晨。他身体的零件顺畅地运作着;他的胸口好几个月都没有这么舒畅过了。

一门孤单的巨炮,在非常遥远的地方开腔了。说着愠怒的话,在沉睡中被叫醒,然后抱怨。但这不是开始什么的信号。这门炮太大了。它冲着很遥远地方的什么东西开火。朝着巴黎,也许,或者是北极,或者是月球!他们能够做到的,那些家伙!

能打到月球那会是非常吓人的事情,名声一定大涨。但是屁用没有。只要是又愚蠢又没用的,就没有什么是他们做不到的。而且很自然,也很无聊……无聊就是个错误了。继续打仗就是为了除掉那些无聊的家伙——就像你在俱乐部里除掉一个无聊家伙一样。

把刚才开腔的那个叫作巨炮比叫作炮[62]更加形象——但在这里最好的圈子里并不是这么做的。把七十五毫米口径的或者是骑炮兵的家伙叫作“炮”没什么问题,它们很轻便,跟玩具一样。可是那些硕大的东西才叫巨炮,沉着脸的炮口永远立着。沉着脸,就像大教堂里的大人物或者管家一样。和炮口相比,炮管的厚度大得不得了,它们指向月球,或者巴黎,或者新斯科舍[63]。

好了,那门巨炮除了自己的存在之外什么都没有宣布!那不是任何炮击的开始,我们的火炮没有砰砰砰地让它闭嘴。它只是宣示了自己的存在,抱怨地说着“巨……炮”,蹿到高空的炮弹的底部反射着还没有升起的太阳的光芒。耀眼的圆盘,就像会飞的光环,真漂亮!可以用来铸造勋章的漂亮纹样,小小的漂亮的机群飞行在蓝天里,周围是闪耀的飞舞的光环!龙翔于圣徒之间——不,“与天使和大天使同在![64]”好吧,我真见到了!

巨炮,是的,就应该这么称呼它们。就像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的阅兵式里伸出来的那些立起来的锈糊糊的玩意。

不是,不是开始炮击的信号!真是好事!几乎就可以说“谢天谢地”了,因为炮击开始得越晚,持续得就越短——持续得就越短[65],真是难听的头韵。说结束得越早更好。毫无疑问,八点半或者九点半的时候,一秒不差,那些无聊的家伙就会送来他们惯常的献礼了,可能轰隆一声正好砸在那个地方……能够分辨出来的是三轮齐射,每次十来发,每轮齐射之间有半分钟的间隙。也许正确的说法不是齐射。所有的炮兵都该死,不管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