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二部 第一章(第2/3页)

这真是一步险棋。威尔逊仰面躺在床上,倾听着屋顶上的雨声和帷幔那边那个道恩海姆老同学的沉重的鼻息。那些丑恶的岁月好像已经漫过离校后这些年的迷雾,重又把他包围起来。他究竟发了什么疯,竟把这首诗投寄给道恩海姆的校刊?但是这不是发疯,疯狂总还算是一种真诚的行动,而他却早已不会真诚了。从童年时代起他就养成了多重的性格,他完全知道自己想做的是什么:他要把这首诗剪下来寄给露易丝,不让她知道发表的地方。他知道这不是她喜欢的那种诗,但是他相信,只凭它能够在刊物上发表,就一定能给她留下个印象。如果她问起发表的地方,他会很容易地编造一个可信的小圈子里某个刊物的名字。幸而《老道恩海姆人》印刷得很精致,纸张也很考究。当然了,他必须把剪下来的诗,贴在一张不透明的纸上,不让她看到印在反面的文字,这样做他会找到一个借口的。看来他的职业正慢慢地侵蚀了他的全部生活,正像他在学校的那段日子一样。他的职业就是撒谎,随时编造好故事,永远不让人知道自己的身份,如今他的私生活也正在采取同一个模式了。他仰面躺在那里,充满了对自己的鄙夷和厌恶。 雨停了片刻,空气暂时凉爽了一些,这对不眠的人是一种慰藉。在哈里斯的沉浊的梦中,雨仍然下个不停。威尔逊轻手轻脚地下床,给自己弄了一点点儿溴化物。药粒在杯底发出轻微的嘶嘶声,哈里斯在帷幔的另一边哑着嗓子嘟囔了一句什么,翻了一个身。威尔逊打开手电筒,看了看手表:两点二十五分。为了不吵醒哈里斯,他踮着脚尖走到门口,他感到大脚趾指甲下面被沙蚤叮了一口。明天早上一定得叫佣人把它剜出来。他站在沼泽地上面的一小块混凝土路面上,让凉风吹在自己身上,睡衣的前襟轻轻飘拂着。所有活动房屋的灯都关了,月亮被涌上来的乌云遮盖起来。他正要转身回屋的时候,听见几步外有人磕绊了一下。他打开了电筒,电筒的光照到一个人弓着的腰背上;这人正从这一排住房中间向大路走去。“斯考比。”威尔逊喊了一声,那人转过身来。 “你好,威尔逊,”斯考比说,“我不知道你住在这儿。” “我同哈里斯合住。”威尔逊说。他凝视着这个曾看到过他脸上泪痕的人。 “我在散步,”斯考比不太令人信服地说,“睡不着觉呀。”威尔逊觉得,在欺骗的世界里斯考比还是一个生手,斯考比并没有从童年时期就生活在欺骗的世界里,威尔逊想到自己在这方面已经陷得这么深,不由得对斯考比感到一阵嫉妒,这就像一个惯犯嫉妒一个初次作案的人一样:所有惯犯已习以为常的事对这个刚走上邪道的人来说还都是新鲜的。

威尔逊坐在非洲联合公司自己的一间闷热的小屋里,公司的几本分录账和用猪皮订着脊背的流水账簿在他同房门之间形成一道屏障。像是小学生在做小抄,他正在这道屏障后面偷偷地用一本电码簿译一封电报。一份登着商业广告的日历仍然翻到一个星期以前的日子——6月22日,日期下面有一句格言:最好的投资是诚实和事业。——威廉·P.康恩弗斯。一个职员敲了敲门说:“一个黑人找你,威尔逊,带来一张便条。” “谁叫他来的?” “他说是布朗。” “劳你驾,先叫他在外边等一会儿,过两分钟再招呼他进来。”虽然威尔逊极力模仿,当地人惯用的一些词语在他嘴里说得还是很不自然。他把电报折起来,夹在电码本刚才翻开的地方,然后又把电码本连同电报一起放在保险柜里,关好柜门。他给自己倒了一玻璃杯水,眺望着街头。黑人妇女头上裹着颜色鲜艳的花布,打着花伞从窗子外边走过去。她们穿着肥大的长袍,一直拖到脚面。一个人的袍子图案是火柴盒,另一个人的是煤油灯,第三个人的袍子——最近从曼彻斯特运来的货色——在黄底上印满了淡紫色的打火机。一个年轻的黑人姑娘赤裸着上身从雨地里走过去,皮肤上闪着晶莹的雨珠。威尔逊带着一种忧郁的欲念一直望着她从视野里消失。门开了,他咽了一口吐沫,转过身来。 “关上门。” 黑人孩子照他的话做了。他到这里来穿的显然是最好的衣服:一件白色的花衬衫罩在白色短裤外边。虽然下着雨,他的球鞋却一点儿污泥也没沾上,只是脚趾头却露在外面。 “你是尤塞夫的小佣人?” “是的,老爷。” “你从我的佣人那里得到了信儿,”威尔逊说,“他同你说过我叫你做什么了,嗯?他是你弟弟,是不是?” “是的,老爷。” “同一个父亲的?” “是的,老爷。” “他说你是个好孩子,诚实。你想当管家,是吗?” “是的,老爷。” “认识字吗?” “不认识,老爷。” “会不会写字?” “不会,老爷。” “你长着眼睛,是不是?耳朵也不坏?你什么都看得到?什么都听得清?”黑人孩子咧开嘴笑了——在他的一张同大象皮肤一样光滑、黝黑的脸上露出了一排白牙;看得出来,这个孩子非常机灵。对于威尔逊来说,机灵比诚实更有价值。诚实是一件两边带刃的武器,而机灵却只替有钱有势的人服务。机灵了解有一天叙利亚人可能要回国,而英国人却会留在这里。机灵知道替政府工作是一件好差事,不论是哪个政府。“你当小佣人挣多少钱?” “十先令。” “我再给你五先令。如果尤塞夫把你辞掉,我就给你十先令。如果你在尤塞夫家里待一年,给我好情报——真实情报,不是瞎话,我就给你找一个好差事,给白人当管家。懂不懂?” “是的,老爷。” “如果你跟我说瞎话,我就叫你坐牢。没准儿他们还要枪毙你。我可说不定。我也不在乎。懂不懂?” “是的,老爷。” “每天你在卖肉的地方同你弟弟见面。你告诉他谁到尤塞夫家里去过。告诉他尤塞夫上哪儿去了。你告诉他有没有你不认识的黑人孩子到他家去过。不许说瞎话,要说实话。不许骗人。要是没有人去尤塞夫家,你就说没有人去。别编瞎话。如果你说瞎话,我都能知道,你马上就会坐牢。”这场让他感到厌倦的独白继续下去。他一点儿也不知道他说的话那个孩子能懂多少。威尔逊的额头上汗珠滴滴答答地往下流,可是那个孩子的一张黑色面孔却平静、凉爽,仿佛是向他提出的一个无法辩解的谴责。威尔逊不由得一阵阵气往上撞。“你会去坐牢,坐很多很多年牢。”他听见自己为了吓唬这个孩子连嗓音都差了。他那仿佛在音乐厅里表演白人装腔作势的语调清清楚楚地传到自己的耳朵里。他说:“斯考比?你认识斯考比少校吗?” “是的,老爷。他是很好的人,老爷。”除了是和不是以外,这是黑孩子第一次说的话。 “你在你主人家里见过他?” “是的,老爷。” “见过几回?” “一回,两回,老爷。” “他同你的主人——他们是好朋友?” “我的主人他认为斯考比是很好的人,老爷。”黑孩子又重复了这句话,叫威尔逊很生气。他气呼呼地说:“我不想知道他是好人还是坏人。我想知道的是,斯考比同尤塞夫在哪里见面,懂不懂?他们谈些什么?有的时候管家忙,你是不是给他们送酒去?你听见什么了?” “上一回他们有很多的谈话。”孩子讨好地说,好像向对方显露自己的一部分货色似的。 “他们肯定会的。我要知道他们都谈了些什么。” “斯考比走了以后,我的主人他把枕头放在脸上。”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黑孩子弯起胳膊,挡住眼睛,摆出一副很有威严的样子说:“主人的眼泪把枕头弄湿了。” “我的上帝,”威尔逊说,“多么奇怪的事。” “然后他喝了很多很多威士忌,后来他睡觉了——十个、十二个小时。以后他到邦德街的铺子去,使劲发脾气。” “为什么?” “他说他们骗他。” “这同斯考比少校有什么关系?” 孩子耸了耸肩膀。同以前好多次一样,威尔逊又觉得门砰的一声迎面关上了。他总是留在门外边。 当这个黑孩子走了以后,威尔逊又去打开保险柜;先把暗码锁的转钮向左转到32——他的年龄,再向右转到10——他出生的月份,再一次向左到65——他在伦敦平纳区西路的门牌号码。保险柜门开了以后,他取出了电码本。32946 78523 97042。一排排的数码在他眼睛前浮动着。这封电报注明是“急电”,不然的话,他就可以搁到晚上再动手译。他知道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急事——一艘普通客轮驶离洛比托,乘客中有偷运钻石的嫌疑犯——钻石,钻石,钻石。等他把电报译出以后,他就要把它交给一直受钻石折磨的专员;专员可能已经收到了同样的情报,或者与此相反的情报,S.O.E.或者像红树一样遍布西非海岸的任何一个秘密机构早已给他拍来了电报。不需惊动但不要重复不要准确寻找P.费雷拉头等舱旅客重复P.费雷拉头等舱旅客。费雷拉大概是他的组织在轮船上雇的一名情报员。很可能专员同时也接到赖特上校的情报,通知费雷拉有人偷运钻石,需要严加搜查。722391 87052 63847 92034。怎么能够既“不惊动”,又“不要重复,不要准确寻找”,同时又“严加搜查”呢?幸而威尔逊不需要为这个操心。如果有什么伤脑筋的事,也许倒霉的是斯考比。 他走到窗户前边倒了一杯水,又一次看到那个年轻姑娘走了过去。也许不是刚才他看到的那个人了。她的薄薄的肩胛骨像是两扇小翅膀,威尔逊看着雨珠从那中间滴落下去。他记起来,曾经有一段日子他根本不留意黑颜色的皮肤。他觉得自己在这里海岸上已经过了好几年,而不是几个月;在这几年里,他已经度过了青春时期,发育成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