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第4/12页)

这下我窘得满脸通红,舌头都不会动了。

“瞧,”她凄然地坦率说,她那抹着口红的嘴张得大大的,挂着忧伤,电灯光照在她白净光裸的肩膀上,“我不够好。那么谁够格呢?”

我暂时还不想结婚,我是这么说的,索菲所不得不对我说的,也正是我那位哥萨克老兄的意思,当时他伤了我的自尊心。他真正要对我说的意思,我立即就正确无误地明白了,我好像没被他人的命运伤害够似的。他应该知道,他东奔西跑,从莫斯科到土耳其斯坦[8]、阿拉伯半岛、巴黎、新加坡,到处跑来跑去究竟是为了什么?没有人能像朝圣香客那样摆脱掉这些痛苦,游寺庙,逛码头,抽着香烟走过历史的尸骨堆,踏遍备受煎熬的土地,当地人则都待在家里,受尽苦难。

因此索菲的脸上露出了伤心的神情,现在,这张俊俏的脸比我在工会办公处初次见到时更成熟了。但这次她没有像上回那样,西亚一敲门她就突然穿上衣服,离我而去。我想,现在她已经懂得,在人生的旅途中,得多少次品尝失望的滋味。可是我不想跟她结婚。我想,那样她会为着我好而没完没了地责怪我。这一来,我就又多了一个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而我却要摆脱的人。

“你在等那个姑娘,”她带着醋意说,可是说得不对。

我回答说,“不,我永远不想再见到她。”

不过,我还是有了一点进展,你可不能光看表面。我正在逐步得出一些特别重要的结论。事情是这样的,一天下午我躺在沙发上,沉浸在作出重大总结的冥想之中。当时我身上仍穿着睡衣,一时间灵感突然到来,从而打发掉做一切事情的念头。就在这时,克莱姆·丹波来了,带来了满脑子自己的想法。

我不相信克莱姆有这么多该骂的坏习气,不过他有的那些,在现在看来显然是坏习气——爱睡懒觉,狂妄自大,穿着邋遢的双排扣外套,就是拉布吕耶尔[9]老先生认为龌龊的那种,身上一股烟草臭味,衣服上粘满棉绒和猫毛,靠着廉价商店的货物和便宜的膳宿过日子,如剃须后搽的润肤露、斯塔康发膏、人造丝袜子,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还有他那副神气活现、自暴自弃的模样。不过不管怎样,在芝加哥这昏暗阴沉的日子里,他也曾躺在床上制定过一个计划。

他打算走出家门步入职业生涯,他想到今年冬天一拿到心理学学位,便去杰克逊附近的迪尔本,在某幢较旧的大楼里弄间办公室,开业做个就业指导顾问。

“你?”我说,“你自己这辈子都从没做过一天事呢!”

“正是这,才使得我这么理想呢。”他早就为我准备好答案,“我不会受任何拘束,不会胡说骗人,奥吉。你还记得从前台球房里的那个本尼·弗赖伊吗?他现在赚大钱了。他也做了婚姻顾问,还用兔子做实验。”

“要是他就是我想起的那个人,就是穿一双男式高跟鞋的那个,他上个月不是因欺骗罪被人告上法庭了吗?”

“没错,不过我们可以合法地干同样的事情。”

“我不想泼冷水,”我说,心里念念不忘自己的经验教训,“不过你怎样才能招揽到顾客呢?”

“哦,那不成问题。人们上你这儿来是想知道他们得怎么做。他们求你告诉他们。所以我们是他们前来请教的专家。”

“啊,不,克莱姆,不是‘我们’。”

“奥吉,我很想要你跟我一起干。我不喜欢独自一个人干。我搞倾向测试,你来搞面谈。用罗杰斯的启发式方法,你由着他们信口说就行了。这一点都不难。你听好,你不能再这样乱七八糟地一会儿干这,一会儿干那地厮混下去了。”

“我知道,可是克莱姆,我今天刚刚有了点灵感。”

“瞧你,又来牛脾气了,”他说,“干这买卖,咱们能发大财。”

“不,克莱姆,我又能为那班男人、女人干点什么呢?我不好意思搞这种就业咨询所来赚他们的钱。”

“哼,你胡扯!又不是要你给他们安排工作,你只是告诉他们适合做什么工作,这是一项现代活动。现代活动是完全不同的。”

“别争论了,”我认真地说,“你难道没有看出我今天也有了某种灵感吗?”他这才看出我是真的激动了。接着我发表了长篇大论,我记得我是这样说的。

“我觉得,”我说,“人生的轴线必须是直的,要不你的一生只是一场丑角的表演,或者是见不得人的悲剧。我一定是从小便有这种在轴线上生存的感觉,所以我像一个执迷不悟的人一样,对所有想要说服我的人都回答一个‘不’字。这只是凭着我对这些轴线的顽强记忆,并不是完全清楚的。但是最近我又感觉到了这些令人激动的轴线。当奋斗停止时,这些轴线仍会像一种天赋一样存在着。刚才我躺在这张长沙发上,这些轴线突然一下子笔直贯穿我的全身。真理、爱情、和平、慷慨、有益、和谐!而一切杂念、隔阂、歪曲、饶舌、困惑、勉力、奢望,全都像虚幻的东西似的烟消云散了。我相信,任何人任何时候都可以回到这些轴线上来,即使是一个不幸的私生子,只要他能静静地等待它的出现。我一直怀着的某种特别突出的雄心,只不过是一种自负自夸而已,它把这种比幼发拉底河还要古老,比恒河还要悠久的最古老悠久的认识,从根本上给歪曲了。任何时候生命都能重振,人都能获得新生,不一定非得是神或者像奥西里斯[10]那样为共同繁荣每年裂身一次的公仆。人自身虽然生命有限,可以度量,但仍可以回到轴线上来。他会被带到中心点上。他会活得真正快乐,就连他的痛苦,只要它们是真的,也会化为欢乐,即使无依无助,也夺不走他的力量,就是四处流浪,也不会使他彷徨迷茫,哪怕社会对他开个大玩笑,搞个大骗局,也未必能使他变得荒谬可笑,纵令一再失意,也不见得能剥夺他的爱情。如果生活没有使他觉得可怕,那么死亡也就吓不倒他。别人真情实意的拥抱会使他消除对风云骤变和生命短促的恐惧。这并不是我想像出来的东西,克莱姆,因为我是在用整个生命做试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