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3/12页)

啊,作了这番比喻之后,还有别的一些情况也必须加以正视。虽然有些糟糕,但情况确实如此。人类毕竟没有那么简单,并不是用一根棍子在地上画的一条直线,而是一具有无数圆盘耙片的大耙。他有股锐劲,可也不能不提一提他那瘦弱的容颜,衰老枯干,色如死灰,再加上那新居的简陋。有的时候晦暗,有的日子冷冰冰,既阴暗又破旧——还有那条街道,冷清、昏暗、毫无生气,真是糟透了。有的只是生意上的幻想美梦,企望的畸形生长,可怕,险恶,既有添油加醋的传说,也有破绽百出的新闻,星星点点,到处遍布,充满谎言,既有事实依据,也有信口开河。

据大伙所知,对蒂莉·艾洪来说,米尔德丽德是可以接受的。艾洪的威力对蒂莉是如此之大,要她认为艾洪错了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此外,你还得考虑人们的这样一种境况,它对人的强压就像把鞋撑塞进鞋子一样。对蒂莉来说,鞋撑就是艾洪作为残疾人的特殊需要。她已经习惯于忍气吞声。

总之,在我登门向艾洪请教时,他的情况就是如此。我发现他太忙,顾不上关心我的事。我给他讲述事情的经过时,他不断地朝街上张望,接着要我推他上厕所,我照办了。像往常一样,轮椅的轮子还是吱嘎直响,需要加油。他的全部答话只是:“哦,这是很少有的事。这提议很好。你天生是个幸运儿。”他对我的事连一半心思也没用上,以为我只是来告诉他伦林夫妇要收养我的消息,而不是我正在考虑回绝。当然,他的心思是在他自己的事情上。要是我想找个例子来说明,一个人怎样渐渐粘住别人,然后被吸收进一个家庭,只消看看米尔德丽德·斯塔克就行了。

我在闹市区游荡完那个下午,当我在埃夫曼餐馆一面吃着肝馅三明治,一面闲望着迪波恩街角那些在卖艺的失业乐师时,发现一个叫克拉伦斯·鲁勃的家伙从窗前走过,我忙用戒指敲敲玻璃橱窗,他这才注意到我,进店叙谈起来。我认识这位克莱恩学院的鲁勃,他曾在那儿的艾纳克酒吧主办过一个棒球普尔[4]。他话虽不多,但尽讲脏话,面容光净,臀部肥大,额上留着缓慢滑动、油光雪亮的亚述人式刘海,穿着软胸式外套,丝绸衬衫,系着黄色丝绸领带,衣服是灰色法兰绒的。他朝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后,看出我混得还不错,不像那班大萧条期间的乐师和其他食客,我们便相互询问起对方的情况来。他和一个手头有点钱的堂寡嫂合伙在南岸开了一家小铺子,专卖台灯、画、花瓶、钢琴盖布、烟灰缸之类的小摆设。因为在经济大萧条前,他的堂兄和这位堂嫂一直为几家大饭店搞内部装饰,两口子的生意做得很不错。“这生意很赚钱,是一种容易发财的行当。人们为了装饰得与众不同,很肯花钱。这是宗让人眼花缭乱的买卖。因为,要是他们懂行,可以在廉价商店里买到大批这种便宜货,可是他们不相信自己的眼光。这是桩赚女人钱的买卖。”他说,“你得懂得怎样吊她们的胃口。”我问他混在这班乐师堆里干什么。“乐师,我的傻瓜,”他说。他刚才是去本汉姆大楼看一个人,此人发明了一种专供浴室用的橡胶漆,这种防水产品,再加上他堂寡嫂和饭店的关系,可以使他发财。这种漆可以使墙壁不受腐蚀,水浸损不了泥灰。发明人刚开始投入生产。鲁勃正准备亲自外出兜售,因为这买卖有大钱可赚,因此他说,他们需要有个人在铺子里顶他的位子。既然我在接待阔绰时髦的顾客方面有经验,顶他的位子再适当不过了。“我再也不想让那班混蛋亲戚在我身边了,他们尽惹我生气。如果你有兴趣,就提出来研究一下如何安排。要是你乐意,咱们就谈谈条件。”

看来,除非我答应做养子,否则我是没法再在伦林家待下去了。现在我已经知道,做他们的养子会把我闷死,而回绝他们后便不可能有别的安排了。于是我当即和鲁勃达成协议。我编了一套谎话,告诉伦林夫妇说,我遇到了一个一生难逢的极好发财机会,跟一个中学时的同窗好友合伙做生意。随后便在一片冷冰冰的气氛中离开了埃文斯顿。伦林太太脸色铁青,对我怒气冲冲,伦林先生本人则冷淡地祝我有好运。不过他还是说,不管怎么样,要是遇到我需要帮助时,尽管来找他。

我在南区黑石大街的一幢房子里租了一间房,要爬四道楼梯,三道铺有一狭条廉价的红地毯,一道是满是裂纹的裸露木板,楼梯上全是灰尘垃圾,我的隔壁就是厕所。这儿离纳尔逊老人院不远,因为我是星期天上午搬的家,安顿好之后还有空闲时间,于是便去探望劳希奶奶。据我看来,她现在已和院里别的老人差不多了,已经失去她原来卓尔不群的独立气概,变得衰弱,脸色近乎深灰,和我见面打招呼时,需要左顾右盼寻找她旧日的神采,仿佛她已把它搁在一旁,记不起放在哪了。她好像也不再记得以前对我有过的怨恨,我们一起在客厅里的一张长凳上坐下来,中间隔着几个默不作声的老人,她向我问道:“那个……那个小的,那个白痴,好吗?”她竟忘掉了乔治的名字,这使我感到震惊。是的,这使我大为惊讶,直到我想起,她和我们一起度过的那段岁月跟她的一生相比,只不过是小小的一段时间,在一条蜿蜒曲折的古老航道两岸,有着多少沼泽和死水啊。也因有一股不愿别人讲起自己真实情况的倔强精神,还因已到一个无论事实或真情都已无济于事的时候——对一个生命垂危的老妇又有什么意义呢?——这看来似乎只是昏花的眼睛见到旧日的神情而已。人离死亡已如此之近,这种情形又能有什么好处呢?这只不过对目睹者有益罢了。因为我们人类有许多理由相信,任何事物对某个人总有利益和好处,甚至是肮脏的泥土、废料和有毒的副产品。化学药品和化学工业的魅力,就在于能使煤灰、炉渣、骨头和粪便都有无穷妙用。可实际上我们远远不能使一切东西都对我们有好处。是的,而且就连真理也会由于与世隔绝和单独囚禁而变得冷漠,它在巴士底狱外面不会存在很久。如果去解救的拥护共和的群众掌握生死大权的话,那它根本就不能存在。劳希奶奶现在的情况就是如此。她只剩下几个月可活了。她那件敖德萨黑色礼服满是油污,已洗得泛白。她像老猫似的呆呆地望着我,也许已不太弄得清我是谁。她把原先在她心目中最重要的事,都弄成一团糊涂了,就像斜着眼睛看上一眼似的,虚弱无力,甚至带着婴孩和疯子的神色。这便是我们一直认为那么坚强有力、无法撼动的她!这实在令我大为吃惊。不过我还是认为她的确记得我是谁,她原来的意识并没有失去,只是她那唱盘已处于转得太慢的阶段。我甚至还觉得她很感激我去看她,而且说我现在是她的邻居,得再去看她。可是我没能再去,那年冬天她死于肺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