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6/14页)

我为自己保留下很长的洗澡时间,为的是可以看看周围的景象。那一带主要产水果,种植的是德国人,男人和别的地方的农民没有两样,年纪较大的女人,戴着有带的无边帽,身穿长长的外衣,赤着脚,在自己院子里的大栎树下走动着。桃树枝丫上树胶闪闪发光,树叶因刚喷过农药一片乳白。道路上,还有些骑自行车开福特卡车的大胡子、长头发的正统犹太人,他们是一个不吃肉的教派,虔诚,爱好和平,善于经营。有一座很大的种植园,那等于是他们自己的王国,那些农舍就是王宫。他们讲起示罗[21]和哈米吉多顿[22]来,就像鸡蛋和马具那样熟悉。他们有价值千百万的事业,拥有农场、温泉,在一座巴伐利亚人的大山谷里,有一个很大的游乐场,还有一条小铁路,一个棒球队,一个爵士乐队,每晚在舞会上的演奏声,连公路上都听得清清楚楚。实际上有两个乐队,一个是清一色男的,一个是清一色女的。

我带伦林太太到那里去过几次,跳舞,喝矿泉水。不过那儿的蚊子太厉害,她吃不消。后来,我有时就一个人去,她不明白为什么我那么爱去那儿,也弄不懂为什么我一早就去镇上溜达,为什么我吃过薄饼、鸡蛋和咖啡的丰盛早餐后,喜欢坐在国内战争时期的法院广场那宁静的绿荫丛中晒太阳。可是我喜欢,坐在那里晒晒肚子和小腿,看小小的蝉似的电车丁丁当当响着缓缓驶向港口,在横跨沼泽的大桥桥架脚下,活泼的小生物和摇动着香蒲草的小鸟,一直在那儿起劲地喧闹。我带去一本书,可是阳光在书页上留下了太多的影迹。这儿的长凳是白铁的,又宽又大,足够让三四个老头坐在上面,在这温暖清香的沼泽气息中打瞌睡。这种温暖的气息,使红翅黑鹂变得凶猛迅速,使花瓣卷起了边缘,却使别的生物变得慢吞吞懒洋洋。我沐浴在这种浓郁滋养的空气之中,这种亲切的气氛犹如一块精美的生日蛋糕,它能激发起人们的爱心和柔情,也会令人微感动情地惆怅。这种状态让你浑身轻松自如,你坐在那里不用再受任何拘束,而是逍遥自在,像人类第一个老祖宗那样尽情地品尝大自然的原汁原味,不受尘世的纷扰,甚至不受自己衣着的拘束,你身上的衣着,虽然手脚照常能触摸到,但在阳光下只是一种幻影,没有作用,你的鞋带结也是如此。至多像梳子和头发的遮挡对脑子的那点作用而已。

伦林太太不喜欢一个人吃饭,连早餐也这样,得由我陪她在房间里吃。每天早上,她只喝一杯掺牛奶不加糖的茶,吃几片烤面包。我吃的就多了,大部分都归我,从葡萄柚到米布丁;我坐在打开的窗前一张小桌旁吃着,湖上的新鲜空气吹拂着印有圆点花纹的瑞士窗帘。伦林太太坐在床上,一边解去睡觉时扎在颏上的纱带,开始往脸上抹美容液和冷霜,拔眉毛,一边说个不停。她的话题通常是饭店里别的客人。她常拿他(她)们来品评一番,巧妙地把他(她)们说得一无是处。早晨闲来无事,是她勇敢地装点门面的时刻。她这人,到死的时候都会是一位保养得很好的太太,恪尽从菲迪亚斯[23]经波提切利[24]发展起来的一切文明职责——按照那些显赫一时的宫廷大师和贵妇们所开具依循的全部良方妙法,做得一丝不苟,怎样在眉眼间流露出聪慧,怎样表现出温柔可亲却又具有权威。可是,她是个心怀激愤、好动肝火的人,在这富有柔和之美的夏日,在这明亮清莹的套房里,她在做这些女性日常功课时,要是不揭别人的底,不倾吐心中的怨气和敌意,她便会觉得不痛快。

“昨天晚上的邦科[25]牌会上,你有没有注意到坐在我左边的那对老人——齐兰德夫妇?了不起的荷兰世家。他不是位多可爱的老人么?他是芝加哥数一数二的著名公司法律顾问,也是罗宾森基金会的理事,罗宾森是玻璃业大亨;大学授给他荣誉学位,他生日时,报纸写社论祝贺;可是他太太笨得像她自己的脚板,她还酗酒,她女儿也是个酒鬼。要是我事先知道她也来这儿,我就改去萨拉托加了。我真希望有办法先向这些旅馆拿到客人名单。应该有这样的服务。他们家在芝加哥有一套每个月六百块钱的住房。早上,司机一来把老头子接走,侍者便出去替她们买一瓶波旁威士忌[26],还替她们下注赌马——这我 知道!——然后她们就一边喝酒,一边等待赛马结果。可是那 女儿——她打扮得有点老派。要是昨天晚上你没注意到她,你见到有个身材笨重、头戴羽毛的女人就是。她曾把一个孩子掷到窗外,害了那条小命。他们运用一切人事关系才使她无罪释放。如果是一个穷女人,就得上电椅了,像露丝·斯奈德那样,受刑时四周站满提着裙子的阔太太,弄得摄影师一张照片也没能拍下。我不知道她现在这般打扮,是否觉得自己和干出那事的那个浪女完全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