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华德·洛克(第8/108页)
盖尔·华纳德匆匆看了一下办公桌上那只小钟。再过几分钟,他将约见一位建筑师。他想,这次会面不会很难。他一生中进行过很多次这样的会谈。他只是需要讲讲话,他知道他想说什么,而对那位建筑师并没有什么要求,只要他能发出几种象征理解的声响就行了。
他的视线从时钟上回到他桌前的校样上。他读了一篇爱尔瓦·斯卡瑞特撰写的有关中央公园里公开喂松鼠的社论,还读了埃斯沃斯就市环境卫生部的工作人员搞的画展的价值所撰写的专栏文章。办公桌上的蜂鸣器响了,他听见他的秘书说:“华纳德先生,是洛克先生。”
“好的。”华纳德说着,轻轻一弹,关掉了小灯。在他的手挪开的同时,他注意到办公桌边上那一长排按钮,小而明亮的突起,每种颜色代表着一根电线的终端,它连接着大楼的某个地方,每一根电线都控制着某一个人,而每一个人又对他下面的很多个人通过一根根电线发号施令,每一组员工都为印在报纸上的最终文字尽了自己的一份力量,这些文字将很快进入数以百万计的家庭、数以百万计的大脑。这些彩色的塑料按钮就在他的手指底下。可他没有时间让这念头引他发笑了。他办公室的门已经开了,他将手从按钮上拿走。
华纳德拿不准他是否错过了那一刻,拿不准那一刻他是不是没有按照礼仪的要求立刻站起身,而是仍然坐着,同时注视着那个人走进来;也许他还是立刻站起来了,只是对他来说,在那个动作之前,似乎过去了很长时间。洛克不能肯定他在进来的瞬间是否停了一下,是否没有往前走,而是站在那里注视着桌子后面坐着的人;还是他的脚步并没有中断,只是对他来说,他似乎停了一下。可是有那么一会儿,两人都忘记了当前现实中的关系,华纳德忘了他让这个人到这儿来的目的,而洛克也忘了那人是多米尼克的丈夫。那一瞬间不存在门,不存在桌子,不存在铺开的地毯,对他们各自来说,只意识到了面前那个人的存在,只有两个人的思想在屋子的中央会合——“此人就是盖尔·华纳德”——“此人就是霍华德·洛克”。
接着华纳德站起身,伸手一指桌旁的椅子,做了个简单的邀请动作。洛克走到跟前坐下。两人都没有意识到他们并没有互致问候。
华纳德微微一笑,说出了他从没打算要说的话。他非常坦率地说:
“我认为你是不想为我工作的。”
“我想为你工作。”洛克说,他来时本计划要拒绝的。
“你见过我所建造的东西吗?”
“见过。”
华纳德微微一笑:“这个项目有所不同。不是为我的公众,而是为我个人而建的。”
“你以前从没为自己建过什么吗?”
“没有——如果不算我在一座楼顶上那牢笼似的东西和这儿的这座旧印刷厂的话。你能告诉我为什么我从未修建过自己的建筑吗?只要我愿意的话,我可以建起整座城市。我不知道。我觉得你会知道。”他忘记了他不许员工对他个人进行推测。
“因为你一直不快乐。”洛克说。
他说得很坦诚,并无傲慢之意。对他来说,仿佛在这儿只有完全坦诚的份儿。这不是面谈的开头,倒像是中间的一段,就像是在延续某种早就开始了的事情。华纳德说:“愿闻其详。”
“我想你明白。”
“我想听你解释个中缘由。”
“大多数人依照自己的生活修建房屋,把建筑当作某种日常行为和无意义的附带事件。可是有少数人懂得,建筑是一个伟大的象征。我们生活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而存在便是把心里的生活变成具体现实的尝试,将它诉诸形式和姿态。对于一个懂得这个道理的人来说,他所拥有的房子便是他生活的写照。尽管他具有那种财力,但如果他不修建房子,便说明他的生活一直未能如他所愿。”
“你不觉得在所有人当中,对我说这些话是十分荒谬可笑的吗?”
“我不觉得。”
“我也不觉得。”洛克笑了。“不过你和我是仅有的两个会这么说的人。或者是它的一部分:我并不曾拥有过我想要的东西,或者我可以算是一个被认为能理解任何伟大象征的人。你还是不想收回你说的话?”
“不想。”
“你多大了?”
“三十六岁。”
“我三十六岁时,拥有我现在拥有的大多数报纸。”他又说,“我说这个的意思不是人身攻击。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这些。我只是碰巧想到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