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吉丁(第38/108页)
《关于石头的论述》一书的广告语引用了评论家们的原话:“宏大的作品!”“惊人的成就!”“在所有艺术史上都是无与伦比的!”“是你结识一位风趣的人物和一位博学多识的深刻思想家的大好机会。”“是任何胸怀抱负、渴望得到知识分子头衔的人士的必读之书。”
看来对这一头衔怀着强烈渴望的人为数众多。读者不用学习便能获得渊博的知识;不必付出代价便能获得权力;无须努力即可增长见识。看着身边的建筑物,回想着该书的第四百三十九页,摆出一种很在行的派头,对它们评头论足,这种感觉是令人愉悦的。或者举办艺术讨论会,彼此交换对同一段落的同一句话的观点。在高雅的起居室里,很快就听到人们谈论起来:“建筑?噢,对了,埃斯沃斯·托黑。”
根据他的原则,埃斯沃斯·托黑在书中并没指名道姓地列举建筑师:“那种造神的,英雄崇拜式的历史研究方法一直是我所憎恶的。”书中援引的建筑师的名字只是以脚注的形式出现。有好几个脚注中提到了盖伊·弗兰肯:“一个过于倾向于华美装饰的人,但值得一提的是他对于严格的古典主义的忠诚。”还有一个脚注中提到了亨利·卡麦隆:“所谓的现代主义建筑流派的重要创始人之一,随后即罪有应得地无人问津。Vox populi vox dei(5)!”
一九二五年二月,亨利·卡麦隆从建筑师行业隐退。
一年来,他早已清醒地认识到这一天终归会到来。他并没有向洛克提起过,可是他们彼此心里都清楚这一点,并且继续着他们的工作。只要还有可能,除了继续工作之外,他们没有别的期待。在过去一年里,还陆续有几宗设计任务偶尔光顾他们的事务所——乡村小屋,车库,旧楼改造等。有什么活儿,他们就接什么活。但是就连这样的点滴最后也停止了。水管干了——自来水被一个教区居民给关上了,卡麦隆从未支付过他的账单。
辛普森和接待室的那位老人早就被解雇了。只有洛克留了下来。在冬日的傍晚,他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卡麦隆萎靡不振地趴在办公桌上,伸出两只胳膊,头枕在上面。电灯下可以看得见一只酒瓶在闪着亮光。
卡麦隆已经有两周滴酒不沾了。后来,在二月里的一天,他伸手去够架子上的一本书,一下子就瘫倒在洛克的脚边,站不起来了。事情来得那么突然,又那么简单。可是他永远地倒下了。洛克把他送回家中,医生说,企图下床会要了他的老命。卡麦隆自己也清楚这一点。他静静地躺在枕头上,听话地将两只手垂在身体的两侧,双眼一眨也不眨。然后,他说:“霍华德,你帮我把事务所关了吧,好吗?”
“好的。”洛克说。
卡麦隆闭上双眼,别的什么也不愿意说了,洛克整夜守在病床边,也不知道老人到底睡没睡着。
卡麦隆的一个妹妹从新泽西的某个地方赶来。她是一个温顺的小个子白发老太太,颤抖着双手,一张脸再平常不过,谁看过之后都不会记得。她已经听天由命,而且渐渐地绝望。她有一点微薄的收入,便自愿承担起了将哥哥接回新泽西的家里去照顾的责任。她从未结过婚,在世界上没有别的亲人了。她既不为这个负担感到高兴,也不为此感到难过。她在多年前就已经失去了表现强烈情感的能力。
离开纽约那天,卡麦隆把前一天晚上写好的一封信塞到洛克手中,那是他在疼痛中费力地写成的——膝上放着一个旧画板,后背垫着枕头。信是写给一位著名建筑师的:那是为洛克找工作的一封介绍信。洛克看完那封信,看着卡麦隆,而不看自己的手,把信从中间撕成两半,对折,然后再撕成碎片。
“不,”洛克说,“您不要去求他们任何事。别为我担心。”
卡麦隆点了点头,许久没有作声,然后说:
“霍华德,你把事务所关了。叫他们留着家具出租吧。不过,你把我办公室墙上的那幅设计方案拿下来托运给我,我只要那个。其余的东西你全烧了吧。所有的文件、文件夹、草图、合同,通通都烧掉。”
“好的。”洛克说。
卡麦隆小姐与抬着担架的护理员一起来了,他们乘坐一辆救护车赶到了渡口。在通向渡口的入口处,卡麦隆对洛克说:“现在回去吧。”随后又说,“霍华德,你要来看我……不要来得太频繁了……”
当他们把卡麦隆抬向码头的时候,洛克转过身,走开了。那是个阴沉的早晨,寒冷的空气中弥漫着海水腐败的气味。一只海鸥忽地降下,低低掠过街道,在一块潮湿的、有条纹的岩石映衬下,那灰灰的身躯就像一块飘飞的报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