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纯粹的故事(第4/5页)

生活会变得好起来吗?我会给出我的回答,给出与牙科医术那样的答案。今天生活中非常不错的东西是死亡。依然还有变得更好的余地,那是真的。但是我想到了所有那些在十九世纪的死亡事件。作家的死亡并不是特殊的死亡;它们只是碰巧被人描述的死亡事件。我想到福楼拜倒在他的沙发上死去隔得这么遥远谁能说得清?一是因为癫痫、中风,还是梅毒,也许是因为这三种病结合起来的恶性发作吧。然而左拉称这是une belle mort——像一只小虫被一根巨大的手指捏死一般。我想到了布耶最后的精神错乱,当时他的大脑中还在狂热地构思一个新剧本,声称一定要读给古斯塔夫听。我想到了儒勒罾德,龚古尔的身体慢慢衰弱下去的情形:他先是在发辅音时出现了结巴,“o”到了他的嘴里就变成了“I”;接着他无法想起自己所写的书的名字;后来他的脸上出现了(用他兄弟的话说)一副形如枯槁的痴呆神情,像戴了一副面具一般;后来临终时脸上的那种回光反照与恐惧,还有整夜呼啦呼啦的呼吸声,听起来(再用他兄弟的话说)像锯子在锯湿木头似的。我想到了患上厂同样疾病的莫泊桑慢慢衰弱的情景,他穿着紧身衣被送往了布朗什医生的帕西疗养院,而布朗什医生不断给巴黎的沙龙提供这位著名病人的消息,供他们消遣;波德莱尔在弥留之际遭遇广同样残酷的命运,由于被剥夺了说话的能力,只能用手指着落日,无声地与纳达争论上帝存在的问题;兰波被截去了右腿,在残存的肢体慢慢失去知觉的同时,他否认并抛弃了他自己的才赋“Merde pour la poésie”;都德“从四十五岁撑杆跳般地一下子就跳到了六十五岁”,他的关节都坏死了,但在他连续给自己打了五针吗啡后,还可以神采飞扬、聪明机智地度过一个晚上,他很想自杀——“可是你没有这个权利。”“认认真真地生活,是光彩的事呢,还是愚蠢的事?”(1855年)埃伦躺在那儿,一根管子插在她的喉咙里,一根管子插在她绑着的前臂里。白色长方形盒子里的呼吸器提供了生命的有规律迸发,监视器对这种生命迸发进行了确认。当然,这样的生命迸发是驱动性的;她逃开了,她逃离了这一切。“可是你没有这个权利吧?”她有。她甚至没有谈起这件事。她对悲观失望没有兴趣,监视器上显示着心电图跟踪图;熟悉的字体。她的状况是稳定的,但却是没有希望的。现在我们不在病人记录上写上NTBR( Not To Be Resuscitated的缩写:不予复苏);有些人认为这显得冷酷无情。我们现在用“No.333”。一个最后的委婉语。

我低头看着埃伦。她并不堕落。这是一个纯粹的故事。我给她关掉了开关。他们问我,我是否想由他们来做;但是我想她会希望让我来关。自然,我们也没有讨论过这样的事。这并不复杂。你按下了呼吸器上的按钮,读了心电图跟踪上的最后一个记录:以一条直线告终的告别签名。你拔出管子,然后给她重新放好双手与双臂。你的动作很快,似乎努力不想给病人带来太多的麻烦。

病人。埃伦。为了回答那个早先提的问题,所以说,你可以说是我杀害了她。你可以这么说。我关掉了开关。我终止了她的生存。没错。

埃伦。我的妻子:一个我觉得自己不如对死了一百年的外国作家更了解的人。这是不是一件怪事,还是说这是正常的事?书本说:她这么做是有原因的。生活说:她这么做了。书本向你解释事物;生活是不给你解释的。有咚人喜欢书本,我并不感到吃惊。书本弄清生活的意义。唯一的问题是,书本所弄清的生活是别人的生活,从来都不是你自己的生活。

也许我太容易接受别人的意见了。我自己的状态是稳定的,但是感到无望。也许这只是性情关系。别忘了在《情感教育》中弄巧成拙的妓院之行,别忘了它的教训。不要身体力行:快乐在于想象中,不在于行动中。愉悦先在期待中,然后在记忆中。这是福楼拜的性情。比较一下都德的情况与性情。他当学生时的妓院之行很简单,也很顺利,他在那里待了两三天。大部分时间里,那咚姑娘把他藏起来,唯恐警察突击搜查;她们只给他吃小扁豆,把他喂得饱饱的。他后来承认说,当他从这场眼花缭乱的劫后余生中出来后,便终身热爱那种触摸女人皮肤的感觉,同时对小扁豆也有了终身的恐惧感。

一些人驻足不前,只是观望,既害怕失望又害怕满足。另一些人情急慌忙,尽情行乐,敢于冒险:最糟糕的是染上一些恶疾;最多也就是他们可以带着对豆子的终身厌恶逃之夭夭。我知道我属于哪个阵营;我也知道可以到哪里去寻找埃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