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纯粹的故事(第3/5页)

当孩子们出生后,她的秘密生活中止了;当他们上学后,她的秘密生活又恢复了。有时,一个临时的朋友会把我叫到一边。他们为什么以为你想知道?或者说,他们为什么以为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一他们为什么不懂得爱情中的好奇心很无情?为什么这些临时朋友从来就不想在更重要的事上给点忠告:那就是她不再爱你了的事实?我熟练地改变谈话的话题,说埃伦比我更喜欢人多热闹,暗示说医生这个行业总是引起人家的诽谤中伤,还说,你有没有读到那些发生在委内瑞拉的可怕水灾。在这样的场合,我总觉得,自己对埃伦有失忠诚,也许这种感觉是错误的。

我们曾足够幸福;那是人们这么说的,对不对?多少幸福是足够幸福呢?听起来似乎犯了语病——足够幸福,正如相当独一无二一样一但它满足了表达的需要。如我所说,她没有债台高筑。两个包法利夫人(人们忘了夏尔结过两次婚)都是被钱搞垮的;我的妻子从来没有像她们那样。就我所知,她不收受礼物。

我们曾经幸福;我们曾经不幸福;我们曾经够幸福。感到绝望有错吗?在一定的年纪之后,那难道不是自然状态吗?我现在就处在这种状态;她更早的时候就有了这种状态。经历了一些重大事件以后,剩下的除了重复与渐弱之外还有什么呢?谁想继续生活下去呢?古怪的人,虔诚的人,(有时是)搞艺术的人;那些对自己的价值有一种错觉的人。软乳酪要塌陷;硬乳酪可持久。但两者都会发霉腐烂。

我必须作一些假设。我必须进行虚构(尽管当我将此称为纯粹的故事的时候,虚构不是我的本意我们从来不谈论她的秘密生活。因此我必须虚构通往真相的途径。在埃伦大约五十岁的时候,开始出现了这种状态。(不,不是那样的;她一直很健康;她的更年期很快就结束了,几乎在不经意中完成的。)她有丈夫、孩子、情人、一份工作。孩子们都已离开了家;丈夫始终如一。她有朋友,还有所谓的兴趣爱好;尽管她与我不同,她不会突发奇想,热爱上一个已故的外国人,支持她活下去。她已经旅游够了。她没有未了的雄心壮志(尽管在我看来,用“雄心壮志”一词来描述,会使人们产生成就一番事业的冲动,太强烈:她不是信徒。为什么要继续下去?

“像我们这样的人一定怀着深深的绝望。你必须适应你命运的安排,也就是说,像命运一样淡定。你一边说着‘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一边向下盯着你脚下黑乎乎的深渊,以此来保持镇静。”埃伦甚至不相信绝望。她为什么应当要笃信这个?为了我的缘故吗?悲观失望的人们总是听到别人的规劝,要他们不要自私,要先想到别人。这似乎不公平。当他们自己的重负已经把他们压得站不起来的时候,为什么要给他们强加上为别人的利益负责的重任?

也许还有其他一些东西。有些人在他们年老时,似乎更加相信他们自己的重要性。有些人则变得越来越不相信。这对我有什么意义呢?难道我平凡的人生不是有了总结,被封了起来,被某个不那么平凡的人生变得毫无意义了吗?我并不是在说,面对那些在我们看来更有意义的人生,我们有义务去否定我们自己。但是人生从这个角度说,是有点像读书。如我以前所说:如果你对一本书的反应早已被职业批评家进行复制与阐述了,那么你的阅读还有什么意义?只有当它是属于你的时候,才有意义。同理,为什么要拥有你的人生?因为那个人生是属下你的。但是如果这样的回答逐渐变得越来越让人不相信的时候,情况又会怎么样?

不要误解我的意思。我不是在说,埃伦的秘密生活使她陷入绝望。看在上帝的分上,她的人生不是一个道德故事。没有谁的人生是道德故事。我所说的是,她的秘密生活以及她的绝望都同样隐藏在她的心灵深处,但拒绝我进入。我无法接触她的秘密生活,正如我无法接触她的绝望一样。我尝试过吗?我当然尝试过。但是当绝望的情绪在她身上出现的时候,我并不感到吃惊。“愚蠢、自私以及身体健康是幸福的三个条件——尽管如果愚蠢缺失的话,另两点也就毫无意义了。”我的妻子只具备健康的身体。

生活会变得好起来吗?前不久在电视卜。看到桂冠诗人问这个问题。“我想,今天唯一很不错的东西是牙科医术。”他回答说;想不起其他的东西。这只是古文物研究的偏见?我想不是。当你年轻的时候,你认为老年人在为生活变得越来越糟糕而唱悲歌,是因为这使得他们死得轻松自如,毫无遗憾。当你年老的时候,看到年轻人因最无足轻重的进步·新的什么电子管或链轮齿的发明等·而欢呼喝彩,却依然尤视世界上的野蛮行径,你会感到烦躁不安。我并不是说,事物已经变得更加糟糕;我只是说,如果事物变糟糕了,那么年轻人也不会注意到。过去的时光很美好,因为那时我们还年轻,对年轻人的愚昧无知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