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爱玛·包法利的眼睛(第3/4页)

布瓦尔与白居谢,在他们对文学的研究中,发现一位作家犯了错误时,他们便丧失了对他的敬意。更叫我吃惊的是,作家们的错误怎么可以这么少。因此说,列日主教提前早死了十五年:这是不是使得《昆廷·达沃德》失去价值的原因呢?这是个小错误,可以扔给书评家去判断。我看到小说家倚靠在一艘跨海峡的轮船船尾的栏杆处,从他们的三明治上的肉中取下软骨,扔给盘旋飞翔的海鸥。

我当时离得太远,看不到伊妮德·斯塔基博士的眼睛是什么颜色,对她所有的记忆是,她穿得像个海员,走路像橄榄球前锋,有一口糟糕的法国口音。可是我要告诉你们的是另外一件事。这位牛津大学法国文学的荣誉退休高级讲师以及萨默维尔学院的名誉董事,以其“对波德莱尔、兰波、戈蒂埃、艾略特和纪德等作家的生平及作品的研究而知名援引自她的护封;当然是初版的,她对《包法利夫人》的作者奉献了两部大作,再加上她一生中的许多岁月,她选了一张“一位无名画家所作的古斯塔夫·福楼拜”肖像画,作为她第一卷的卷首插画。这幅肖像画是我们一眼先看到的东西;正是从我们看到它的这个时刻起,斯塔基博士便向我们开始了对福楼拜的介绍。唯一的问题是,那画不是他。从克鲁瓦塞的看门人开始的每一个人都会这么告诉你,那是路易·布耶的肖像。因此,当我们停止吃吃发笑时,又能从中产生什么感想呢?

也许你依然会认为,我只是在报复一个已故的学者,而她又无法为自己回击我。也许我是在报复。但是,然而quis custodiet ipsos custodes? 我还会告诉你们其他一些事。我刚刚重读了《包法利夫人》。

他一次写爱玛的眼睛是棕色的(14);而另一次,写成深黑色的(15)再有一次,她的眼睛变成了蓝色(16)。

我想,这一切的关键在于:不要被脚注吓倒。下面就是福楼拜在整部小说中六次提到爱玛·包法利的眼睛。显然,这是小说家认为重要的内容。

1)爱玛第一次出现就她的美貌而言,她的美在于她的眼睛:虽说它们是棕色的,但由于眼睫毛的关系,它们似乎是黑色的……
2)(在她与丈夫结婚初期,对她疼爱有加的丈夫描述道):“她的眼睛在他看来还要大,特别是当她刚刚睡醒、啪嗒啪嗒连续眨着眼睛的时候;她人在阴暗中时,眼睛是黑色的,在大白天时,又是深蓝色的了;而且它们似乎包含着多种层色,越往下色泽越深,而越往光亮的表层,色泽则越淡。”
3)(在一次烛光舞会上)“她的黑眼睛似乎更加黑了……”
4)(初次遇到莱昂)“她那双睁的大大的黑眼睛盯着他看……”
5)(在室内,当罗多夫第一次仔细端详她时,她似乎在他看来)“她的黑眼睛……”
6)(晚上,爱玛在室内照镜子;她刚刚遭遇鲁道尔弗的引诱)“她的眼睛从没有这么大、这么黑过,也没有如此深邃过。”

  这位批评家又是如何评论的呢?”福楼拜不像巴尔扎克那样,用客观的外部描写构建他的人物;事实上,他对人物的外表非常粗心,以至于……”为保证这位女主人公长着一双一个悲剧性淫妇所有的罕见而难以描写的眼睛,福楼拜颇费了一番心思。而斯塔基博士则轻率地把他低估了。比较一下两者所花费的时间,将是非常有意思的。

为了绝对的可靠,还有最后一件事。我们最早关于福楼拜的情况的大量信息来源是马克西姆·杜康的《文学回忆录》(第二卷,巴黎,阿歇特出版社,1882-1883年):喜欢饶舌、爱虚荣、好自我辩解且不可靠,但是就历史来看还是重要的。在第一卷的306页(伦敦,雷明顿出版公司,1893年,没有给出译者)杜康详尽地讲述了爱玛·包法利的原型是什么样的女人。他告诉我们,她就是在鲁昂附近的蓬——勒古的一名卫生官的第二任妻子:

这个第二任妻子人长得不漂亮;她小小的个子,一头单调乏味的黄发,脸上满是雀斑。她骄傲自负,鄙视她的丈夫,在她眼里,他就是个傻瓜。她长着一个圆圆的、洁白的身子,娇小的身子穿戴讲究,她的气质和动作里透着灵动和波浪般的起伏,像油滑的鳗鱼。她的嗓音,因带着下诺曼底口音而显得粗俗,但语气中总是充满了关切之意,还有她的眼睛,根据光线的不同,颜色变幻不定,绿色、灰色或蓝色,流露着恳求的神情,而且这种眼神一直没有离开过她的眼睛。

斯塔基博士似乎并不知道这段让人心头豁然开朗的文字。总而言之,这对一个作家而言是一种傲慢的疏忽,而这个作家一定已经以这样或者那样的方法,给她支付了不少的煤气费。简言之,这让我出离愤怒。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讨厌批评家了吧?我可以尽量向你们描述此刻我眼睛里的神情,但是,它们因愤怒而大大地改变了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