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6/9页)

但这天早上,窗外熟悉的景色并没有给他带来安慰。他隐隐觉得心中不安,但又吃不准不安的来源,而且这种情绪久久不能消散。因此他有些惊恐,似乎他那井然有序的世界受到了威胁。

米林顿小姐在楼下忙碌,她又胖又磨蹭,显然年纪太大,不适合工作了。但若退休她将一无所有。她的脸苍白而浮肿,眼睛朦朦胧胧带着倦意。她穿着光亮的、一直垂到肿大的脚踝处的黑裙,外系着长长的白围裙。

“昨天你看了什么电影,米林顿小姐?”

“《冰海沉船》,先生。是部好电影,先生。关于泰坦尼克号的。”她很少会这样主动就一部电影发表评论,显然看这部电影的时候没有睡着。在她心目中,泰坦尼克号沉没要比两次世界大战都重要。

在对生活的精心考量中,他已经把米林顿小姐纳入其中:她跟着他已经有二十八年了。他预想过有一天她会死去,但没有对这个念头深究下去。这个早晨,在思索自己为什么会觉得不安的时候,他劝自己相信眼前的这个女人,这个受年龄和沉重的身躯之累变得越来越迟缓的女人就快死了。他以前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一旦有了这个念头,他晨间惯常做的所有事情,虽然还在照常发生,但好像已然成了历史。这是一件他必须要挥手告别,而不可以纳入经历储备中的事情。

他知道这只是胡思乱想,就像很多其他傻念头一样。但这个想法在他脑海里驱之不散。

他将《每日电讯报》折起,用大拇指的指甲顺着折缝捋了一遍,然后将其塞进皮质公文包。公文包一如它的主人,上了岁数,有的地方皮质暗淡,有的地方则被磨得亮闪闪的。(这个包他用了二十二年了。对在地铁车厢里看到的“像您这样的先生”需要一个新皮质公文包的广告,他非常厌恶,觉得那是一种冒犯,是个诡计。)然后,他穿上厚厚的辛普森牌外套,戴上圆顶礼帽,准备出发。

这是一年中所有常规都被打破的时节,街道变得让人难以容忍,所有的工作都很难完成,日子孤单、漫长而无聊。圣诞节前后的这个星期,一切都乱了套,直到假期结束,生活才能回归惯常的轨道。孟席斯小姐这天穿的衣服他认得。她和往常一样把自己丰满的胸脯裹在紧身胸衣里,和往常一样搽着粉抹着香水,和往常一样穿着高跟鞋。她精神昂扬,和往常一样“职业”,就连这样一个早晨她也能让自己显得很忙碌,尽管并没有什么好忙的事情。需要处理的只有伊斯卡尔公司总裁哈里爵士写给《泰晤士报》的信。这封信是哈里爵士嘲讽文风的一个极好体现。他批评商店不积极备足复活节商品,抱怨商店里都是为圣诞节而购物的人群,害他买不到复活节商品。这封信是他从九月底开始撰写的一个系列通信的最后一篇,系列的名字是“圣诞节离我们越来越远”。此外,来自另一个部门的“写手”提出的查阅资料的要求,使他们发现孟席斯小姐的前任——一个在二战结束后匆匆任命的男性秘书——把另一个文件也归错了档。那个人几乎不识字,如果让他和杂志社打交道,他就把要投稿的文章从信笺上撕下,用订书机订起,弄得翻页的时候阅读被迫中断,让人非常恼火。(在一次罕见的怒火爆发中,斯通先生果断采取行动,使这个人被降职到地下室商店工作。此后数年里,在地下室,还有在公司员工花上几个便士就能吃上一顿午餐的公司附属厨艺学校的肮脏餐室里,这个人一直扬言说这个部门的文件管理系统就要完蛋了。)把文件夹放对了地方,然后就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斯通先生午饭时间的惯例是去附近的一家酒吧喝杯健力士黑啤,这天酒吧里又热又吵,让人无法忍受。那啤酒杯显然只是在水池里匆匆浸了一下,没有洗干净。他站在靠近酒吧敞开的门口处,那杯啤酒一点儿也不能让他感觉到享受,他心中又莫名地惶惑不安了。他努力想要摆脱那种感觉,但它驱之不散。站在灌下了不少啤酒、吵闹的人群边上,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其实非常不开心。

那晚,他随着潮湿涌动的人流进了地铁站,准备搭地铁到维多利亚站的时候,注意到一张伦敦公交的海报。这海报应该是新贴出来的,可能就是针对才过去一半的漫漫冬季而设计的。

在这潮湿阴冷的日子里,对我们这些整天穿行在城市街道上的人来说,可能很难去相信白昼正在变得越来越长,冬天就要过去了。但是,在冰冻的泥土下,在干枯的树枝里,生命正在萌动。那些对春天的到来有所怀疑的人,请到伦敦的郊外走一趟吧,嫩芽正悄悄地为春的到来做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