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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我的理解中还夹杂着某种东西。某种东西深深地潜藏其中。有过一个时刻,我曾经想抓住它。但还是深藏着它,深藏着它;让它潜藏在我的头脑的深处,悄悄地滋长,直到某一天开花结果吧。经过一个漫长的、松松垮垮的人生之后,在得到启示的那一刻,我也许会伸手去触动它,但是现在这个念头已经在我手中破灭了。那些念头曾经无数次地破灭,几乎很难有形成一个完整观念的时候。它们总是破灭,总是倾泻在我的头上。‘它们会比线条和色彩存在得更为长久,所以……’

“我打起了哈欠。我已经激动够了。我被那种紧张和那个漫长、漫长的时间——二十五分钟、半个钟头——搞得精疲力竭,因此我只好离开那架机器,一个人独处。我变得麻木迟钝了;我变得僵硬冷漠了。我怎样才能打破这种使我的富于同情的心灵蒙受耻辱的麻木状态呢?还有其他一些人也在遭受痛苦——有很多很多的人在遭受痛苦。奈维尔遭受着痛苦。他爱珀西瓦尔。但是我再也无法忍受这些极度的痛苦了;我需要有个人,我可以和他一起笑,可以和他一起打哈欠,可以和他一起回想他曾经是怎样挠头皮的;这是一个他曾经无拘无束地与之交往、而且喜欢的人(不是苏珊,他爱过的人;倒不如说是珍妮)。在她的房间里我还可以进行忏悔。我可以问:他可曾告诉过你,那天当他邀请我去汉普顿宫[3]的时候,我是怎么拒绝他的?想起这些事情,我就会在半夜时分满怀痛苦地惊醒过来——这些事情乃是会让人愿意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热闹集市上脱帽忏悔的罪过;在那天竟然有人不肯去汉普顿宫。

“不过,现在我渴望自己置身于生活之中,置身于书籍和各式各样的小饰物之中,置身于商人们日常来访的喧闹之中,好让我在遭受了这番精疲力竭之后休息休息我的脑袋,在领受了这番启示之后闭一会儿我的眼睛。然后,我将径直走下楼梯,叫住遇见的第一辆出租车,开到珍妮那里去。”

“这儿有个水坑,”罗达说,“我怎么也跨不过去。我听见那个大砂轮在离我的脑袋不足一英尺的地方嚓嚓地飞旋。它卷起的风呼呼地扑在我的脸上。生活的所有可以捉摸的形式全都舍弃了我。除非我能伸手摸到某种坚实的东西,否则我肯定会沿着永恒的通道被永久地刮走。那么我能摸到什么东西呢?是什么样的砖块,什么样的石头?从而帮助我跨过这道鸿沟,安然回到我的体内呢?

“现在阴影已经消失,绛紫色的光线斜着照射下来。从前裹着华丽衣服的身影,如今穿着一身褴褛。当他们说他们喜欢听他在楼梯上说话的声音,喜欢他穿过的旧鞋子和与他一起度过的那些时光的时候,我告诉他们,那个站在陡峭的山崖所俯瞰着的坟头上的身影已经幻灭了。

“现在,我要沿着牛津大街[4]走去,同时想象着那被闪电划破的世界;我要看一看那些橡树,长着花的树枝折断的地方,裂开红艳艳的大口子。我要到牛津大街去买一双参加舞会穿的袜子。我要在闪电底下做我平常所做的事情。我要在光秃的地面上采摘一些紫罗兰,将它们扎成一束,献给珀西瓦尔,作为我送给他的一点东西。现在,瞧瞧珀西瓦尔送给我的东西吧。瞧瞧这条大街吧,既然珀西瓦尔已经死了。这些房屋的地基很不坚固,吹一口气就能使它们倒塌。汽车横冲直撞地疾驰,隆隆叫着,像猎犬似的追得我们无处逃命。人类的面孔是丑陋的。但这正好合我的胃口。我需要公众的注意,需要狂热的举动,需要像石子似的被砸碎在岩石上。我喜欢工厂的烟囱,喜欢起重机和运货大卡车。我喜欢那些来来往往的面孔、面孔和面孔,千奇百怪的、冷漠无情的面孔。我厌恶美丽;我厌恶清静。我要飘浮在狂涛巨浪之上,我要淹死在里面,而不需要有人来救我。

“通过他的死,珀西瓦尔送给我这样的礼物:他使那令人恐惧的东西显露出来,留下我来独自承受这样的羞辱——形形色色的面孔,就像厨房里的帮手端上来的一个个汤盘;粗俗,贪婪,漫不经心;拎着各式各样的提包向商店橱窗里面张望。丢着媚眼,泛着红晕,糟蹋着所有的一切,就连我们的爱,现在被她们的脏手触摸之后也变得不纯洁了。

“这儿就是那家卖袜子的商店。我简直可以相信美又重新向外涌现了。它的声息来自这些货架之间的通道,透过这些花边,在这些盛满五颜六色的丝带的篮子当中,隐约可闻。那么,在这喧闹的中心还深藏着一些温暖的洞穴了;还有一些静谧的凹室,我们可以藏身其中,在美的翼翅的荫庇下,躲避开我所渴望的真实。当一位姑娘轻轻地拉开一只抽屉时,痛苦就被暂时抛到一边去了。然而接着她开始讲话了;她的话音使我惊醒。我在这杂草丛生的地方探根寻底,于是发现艳羡、妒嫉、仇恨和怨恨,所有这一切都在她讲话的时候像螃蟹似的纷纷爬上了沙滩。这些就是和我们形影不离的东西。我要付清账单,拿走我的包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