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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把我手中的这封电报揉成一团吧——让世界之光重新照耀吧——说一声这从来没有发生过吧!可是为什么要把一个人的脑袋转来转去试图回避呢?这是真的啊。这是事实啊。他的马绊倒了;他被抛了下来。闪闪掠过的树木和雪白的栏杆一下子飞了起来。一阵天旋地转;他的耳朵里轰鸣一声。紧接着是重重的一击;世界崩塌了;他沉重地喘了口气。他在从马上摔下的地方死了。
“乡间的谷仓和夏日,还有我们曾经在里面坐过的房间——这一切如今全都成了驻留在那一去不复返的虚幻世界中的东西。我的过去已经跟我断绝了联系。那些人跑着过来了。那些穿着马靴的人,那些戴着遮阳帽的人,他们把他抬到一个凉亭里;他就死在那些素不相识的人们中间。孤独和寂寞经常笼罩着他。他常常离开我而去。然后,当他回来时,我就说:‘瞧他是多么的了不起啊!’
“那些女人慢条斯理地从窗前走过,好像大街上压根儿没有裂开一道鸿沟,也压根儿没有耸立着一棵我们根本无法逾越的叶片僵硬的大树。那么,我们应该被鼹鼠窝绊倒了。我们双眼紧闭,慢条斯理地走过,心里沮丧到了极点。但是我为什么要这样逆来顺受?为什么要尽力抬起脚,攀上楼梯?这儿就是我站立的地方;这儿就是我手持电报站立的地方。昔日的时光、夏天的时日和我们曾经坐过的房间,就像仍旧闪烁着红色火星的纸灰,全部一去不复返了。为什么还要聚会,还要重新开始?为什么还要跟其他人聊天、吃饭、建立新的联系?从现在起我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现在再也没有人会理解我了。我收到过三封信,‘我要跟一位上校去玩掷铁圈游戏,故而写这么多吧。’他就这样结束了我们的友谊,挥了挥手,挤进人群不见了。这样的笑剧是无须搞一场正儿八经的庆典的。但是倘若当时有人说一声:‘等一下’;倘若把马肚带再收紧那么两三个孔眼——那么他一定会公正地断案断上五十年,会坐在法庭上,会一马当先地骑着马行进在一支队伍的最前面,会谴责某个万恶的暴政,会回到我们的身边来的。
“现在我想,有人正在咧着嘴窃笑;有人正在寻找遁词。肯定有人正在我们的背后讥嘲我们。那个男孩在跳上公共汽车时,差点失足摔下来。珀西瓦尔摔了下来;送了命;埋葬了;而我留心观察着来往的行人;紧抓着公共汽车上的扶手;决心去拯救他们的性命。
“我不想抬起脚去攀登楼梯。我想趁着楼下那个厨子反复开关炉火门的时候,到那棵无法回避的树下去站一会儿,独自跟那个被割断喉咙的人呆上片刻。我不想爬上楼梯。我们都是在劫难逃的,我们所有的人。那些女人提着购物袋慢条斯理地走过。人们持续不断地来来往往。然而你们不会毁灭我。因为这会儿,当下这一刻,我们两个正呆在一起。我紧紧拥抱着你。来吧,痛苦,用我来满足你吧。将你的毒牙刺入我的肉体吧。撕碎我吧。我不停地呜咽,呜咽。”
“这就是不可思议的巧合,”伯纳德说,“这就是事情的错综复杂所在,当我走下楼梯的时候,我已经弄不清哪件事儿是喜,哪件事儿是忧了。我的儿子出生了;珀西瓦尔却死了。我仿佛是悬挂在柱子上,被两种赤裸裸的感情从左右两边挤压着;但哪边是忧,哪边是喜呢?我自问,却回答不上来,我只知道我需要安静,需要一个人到外面去,需要有一个钟头的时间好好想一想我的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死亡对我的世界到底干了什么。
“那么这就是珀西瓦尔再也看不到的那个世界了。让我来看一看吧。那个卖肉的正把肉送到隔壁那一家;两个老人正沿着人行道蹒跚而行;一群麻雀飞落下来。接着,机器发动起来了;我注意到那种节奏,那种振动,但那只是一种与我毫无关系的东西,因为他再也看不见它了。(他面色苍白,浑身裹着绷带,躺在一间屋里。)所以现在是我弄清楚什么事情才是最重要的好机会,但我必须得小心谨慎,不能撒谎。对于他,我的感觉一直是:他处在那个地方的中心位置。今后我再也不到那个地方去了。那个地方已经空了。
“哦是的,戴毡帽的男人和提篮子的女人,我可以向你们断言,你们已经失去了一种对你们来说原本十分宝贵的东西。你们失去了一位你们原本可以追随的领袖;你们中间的某一位失去了幸福和孩子。原本应该将这些给予你们的那个人,他死了。在印度一家炽热的医院里,他浑身缠着绷带,躺在一张行军床上,一些苦力蹲在地板上摇着那些蒲扇——我忘了这在他们那里叫什么了。但是这一点是很重要的;‘你很可能是搞错了’,当鸽子落在房顶上,我的儿子刚刚生下来的时候,我如是说,仿佛这是一件无可置疑的事实。我从小记得他那种超然的古怪神气。而且我又继续说到(我的双眼充满泪水,随后就渐渐干了):‘可是,这比你敢于想望的要好得多。’我朝在大街尽头的半空中面向着我而又看不见的某个抽象的东西说:‘难道这就是你所能做到的最好的事情?’接着我们感到欢欣鼓舞。因为你确实尽了你的全力。我徒劳地对着那张苍白严峻的脸说(因为他只有二十五岁,而本来应该活到八十岁)。我不准备躺下来,在哭泣中度过充满烦忧的一生。(这话应该记在我的笔记本上;对那些遭受了毫无意义的死亡的人表示一种轻蔑。)而且,这一点也很重要;我必须能够将他置于某种无聊又滑稽的境地,好使他不会觉得自己骑在高头大马身上是多么的荒唐可笑。我一定要能够这样对他说:‘珀西瓦尔,一个荒谬的名字。’然而,我要对你们这些匆匆忙忙赶往地铁车站的男男女女说,你们原本是应该非常尊敬他的。你们原本是应该排成长队追随其后的。哦,要在一群张着空洞而急切的眼睛观望人生的人中间夺路而行,这该是多么奇异的事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