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8/13页)
“要是我能够相信,”罗达说,“我将在孜孜探求和变化的过程中逐渐衰老,我就可以摆脱我因为没有任何事物会永久存在而产生的恐惧了。此一时刻不会导向下一时刻。门打开了,老虎跳跃起来了。你们没有瞧见我到来。为了避免那一跳引起的恐惧,我是绕过椅子走过来的。我害怕你们所有的人。我害怕那跳到我身上来的感情的震荡,因为我没法像你们那样应付它——我做不到将这一时刻融入下一时刻。对我来说,它们都是激烈的,相互独立的;而如果我在此一时刻跳跃的震荡中惊倒了,你们就会扑到我身上,将我撕成碎片。我没有考虑过任何目标。我不知道该怎样从这个时刻走向下一时刻,从这个钟头走向下一个钟头,任凭某种自然的力量去解决它们,直到它们变成一个整体,一个不可分割的总体,也就是你们所谓的生活。因为你们全都拥有一个目标——一个要坐在他身旁的人,对吗?一个观念,对吗?你的美,对吗?我弄不清楚——你们度过每一天、每一小时,就像一只追逐猎物的猎犬跑过森林中的一根根树干和林中的一片片绿茵。但是对我来说,根本存在一个猎物或躯体可以让我追踪。而且我没有面孔。我就像那涌上海滩的泡沫,就像那月光,笔直地时而洒落在罐头盒上,时而洒落在披着铠甲似的海冬青的尖利枝叶上,或者洒落在一块骸骨上——一条即将被腐蚀完的船骸上。我被风卷入各种各样的大洞穴,并且像一片纸屑一样翻飞在没有尽头的长廊里,我只有用手撑住墙壁,才能从里面挣脱出来。
“但是由于我非常渴望每一种事物都有它的立足之地,所以每当我跟在珍妮和苏珊后面、慢吞吞地上楼梯的时候,我就会假装出拥有一个目标的样子。当我看见她们穿上袜子的时候,我就也跟着穿上我的袜子。我等着你先说话,然后再学着你的样子去说。我被吸引着穿过整个伦敦,来到一个特殊的地点,一个特定的场所,不是为了来看你,你,或者是你,而是想点燃我自己的火焰,在你们这些过着完整的、不可分割的、无忧无虑生活的人们的共同火焰上,点燃我的火焰。”
“今夜,当我走进这间屋子的时候,”苏珊说,“我停了停。我就像一只眼睛贴近地面的野兽一样向四周凝望。地毯、家具、香水的气味使我作呕。我喜欢独自穿行于润湿的田野,或是驻足于某个门口,用我那塞特种猎狗似的鼻子警惕地望着四周,并且疑惑:野兔在哪儿呢?我喜欢跟这样的一些人在一起:他们和我父亲一样,手里拈着药草,朝火堆里吐着痰,穿着拖鞋慢条斯理地沿着长长的小径行走。我唯一能够听懂的话语就是爱怜、憎恨、愤怒和痛苦的大喊大叫。这样的说话方式,简直就像从一个老妇身上解除那已经成为她身体一部分的衣服;但是此刻,当我们谈话的时候,她已经在衣服底下羞红了全身,并且只有皱巴巴的大腿和松垮垮的乳房。而当你们沉静不语的时候,你们就又显得美丽起来。我所拥有的只有自然而然的乐趣。它就差不多使我心满意足了。我疲倦的时候就上床睡觉。我躺在那里,就像一片周而复始地生长着各种农作物的田野;夏天,热浪将绕着我的身体舞蹈;冬天,我会冻得皮肤皲裂。但是热浪和寒冷将会不管我愿意与否而自然地交替。我的孩子将会延续我的生命;他们会长牙、啼哭、上学和回家,就像大海在我体内波荡起伏一样。没有一天会没有海浪的翻腾。与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相比,我都会被更高地举向每一个季节的高峰。等到我要死的时候,我将会比珍妮、罗达拥有多得多的东西。不过,在另一方面,对其他人的思想和欢笑,你们会表现出各式各样的态度,并无数次地做出千娇百媚的姿态,我却只会闷闷不乐,怒形于色,搞得满面绛紫。我会被残酷而又美好的母性的热情搞得只剩皮包骨头,惨不忍睹。我会不择手段地设法提高我的孩子们的社会地位。我会仇恨那些看出我的孩子身上的缺陷的人们。我会卑鄙无耻地撒谎以庇护我的孩子。我会依靠他们作为屏障来远离你,你,还有你。而同时,我又得遭受嫉妒的折磨。我恨珍妮,因为她使我看到我的手掌红赤赤的,我的指甲被啃得参差不齐。我的爱是极度狂热的,所以当我至爱的对象被人用他不该听到的言词来品评时,我会痛苦得死去活来。他逃开了那些言词,我则被留下来,拼命想抓住一根在树梢上的叶丛里滑进滑出的丝线。我理解不了那些言辞的含义。”
“假如我生来就不懂得一个词的后面总会跟来另一个词的话,”伯纳德说,“那么,谁知道呢,我也许早已成了随便什么东西了。所以事实是,为了无论在什么事情上都能找到它们之间的前后秩序,我承受不了孤身独处的重负。只要我看不见辞藻像烟圈似的在我四周缭绕,我就像是陷身于黑暗之中——变得什么也不是了。当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就会陷入没精打采的状态,一边捅着炉栅里的炉灰,一边郁郁寡欢地对自己说,莫法特夫人就要来了。她就要来了,来把这些炉渣打扫干净。路易斯独自一人的时候,他会想得令人吃惊地深刻,而且会写下一些也许比我们大伙存在得更为长久的词句。罗达喜欢一个人独处。她害怕我们,因为我们会破坏她孤身独处中才有的那种强烈的存在感——瞧她把餐叉抓得多紧——那是她用来对抗我们的武器。可是我,只有那个管道工、或是那个马贩子、或者随便什么人说上几句话,让我兴奋起来,我才会感到自己存在着。那时,我的词句所形成的袅袅烟圈升腾降落,飘扬凝聚,缭绕在鲜红的龙虾、黄澄澄的水果上面,把它们装饰成为一个美丽的形象。可是要看到,言词是多么的轻浮——它全是由形形色色的遁词和陈腐不堪的谎言构成的。所以我的性格中有一部分是由别人提供的刺激构成的,它不像你们,并不完全属于我自己。这就像银子上有一些要命的瑕疵,一些毫无规则、难以捉摸的纹痕,从而降低了它的成色。正是因为这个,在学校的时候常常发生使奈维尔恼火的事情,也就是我撇下他而去。我曾经跟那些戴着小制帽和像章、喜欢吹牛皮的小子们一起,坐着四轮大马车——今天晚上,他们当中也有几个穿得整整齐齐地在这里聚餐,随后他们就要默契地到音乐大厅里去了;我真的喜欢他们。因为和你们一样,他们也总是让我感到自己的存在。而且也正是为此,当我离开你们,当火车开走的时候,你们会觉得走掉的不是火车,而是我——伯纳德,他满不在乎,他无动于衷,他没有车票,而且兴许连钱包也搞丢了。苏珊两眼凝视着在山毛榉树的叶丛里滑进滑出的那根丝线,叫喊起来:‘他走啦!他从我身边逃走啦!’因为她什么也抓不住。我总是处在被连续不断地制造和再制造的过程中。互不相同的人们都能从我这儿引出互不相同的词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