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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了青春时代反复无常的冲动和没完没了的苦闷之后,”奈维尔说,“现在光线投射到了真正的目标上。这里有餐刀和餐叉。世界展现出真实的面目,我们也同样如此,所以我们可以畅快地交谈了。”

“我们是互不相同的,这点要解释起来可能会太玄奥了,”路易斯说,“但是让我们来试着解释吧。我走进来时把头发往平地捋了捋,希望看起来能跟你们彼此相像。然而我做不到,因为我不像你们那样单纯和完整。我已经度过了上千个一生。每一天,我都在开掘——都在挖掘。我在沙堆里找到了自己的遗骸,那是数千年之前由尼罗河畔的妇女们堆积起来的沙堆,当时我正在聆听她们唱歌的声音和戴着镣铐的野兽跺脚的声音。你们在你们身旁看到的这个人,这个路易斯,只不过是某种曾经辉煌过的事物的残渣和灰烬。我曾经是一位阿拉伯王子;瞧瞧我豪爽大度的举止吧。我曾经是伊丽莎白时代的一位杰出诗人。我曾经是路易十四宫廷里的一位公爵。我非常虚荣,非常自负;我有一个无尽的欲望,要使所有的女性都同情地叹息。我今天没有吃午饭,目的是让苏珊会觉得我面色苍白,让珍妮能赠给我她那充满同情的细腻的安慰。不过,在羡慕苏珊和珀西瓦尔的同时,我却恨其他人,因为我就是为了他们才做出抚平头发、掩饰口音这些滑稽不堪的举止的。我是一只捧着粒坚果喋喋不休的小猿猴,而你们则是提着塞满变味小面包的亮丽口袋的邋遢女人;同时我是一只关在笼子里的老虎,而你们则是手执烧得通红的铁条的看守。这就是说,我比起你们来要凶猛和有力,可是经过许多年的默默无闻之后才终于显露出来的期望,将会被消磨殆尽,有的只是唯恐被你们嘲笑的担忧,只是为躲开迷眼的风暴而对风向做的探索,以及为写出像钢铁般铿锵悦耳的诗行而做的努力——这些诗行能把海鸥和牙齿残缺的妇人联系起来,能把教堂的尖顶和我在吃午餐时(其时,我正在把我的诗集——可能是卢克莱修斯诗集吧?——竖在调料瓶和溅上肉卤的菜单旁边)看见的那些时隐时现的毡帽联系起来。”

“不过,你是永远不会恨我的,”珍妮说,“即使是在一间处处都是描金坐椅和外交使节的屋子里我们各居一头,如果不是为了寻求我的同情而穿过屋子向我走来,你是永远也不会看见我的。就在刚才我进来的时候,所有的东西都陷入一种凝滞状态。侍者们呆住不动了,正在吃饭的人们举着叉子愣在那里。我现出一副已经预料到要发生什么事情的神态。当我坐下来时,你伸出手摸了摸你的领带,然后又把手藏在桌子下面。但是我什么也不掩藏。我对此早有预料。每一次门被推开,我都会叫到:‘又来人了!’不过我所想象的只限于身体。我除了想象我的身体所涉及的范围之内的东西,不能再有任何其他的想象。我的身体是我的前导,就像在一盏灯光的照耀下穿行于一条漆黑的小巷,一样一样的东西都被灯光照耀着走出黑暗进入光圈。我使得你眼花缭乱;我使得你相信这就是一切。”

“可是当你站在门口的时候,”奈维尔说,“你使人发呆,招人赞叹,而这对无拘无束的交往来说是一个巨大的障碍。你一站在门口,就引起我们的注意。但是你们谁也没有看见我的到来。我一早就来了;我没有拐任何弯路就很快地来到了这里,为的是能够坐在我所喜爱的人的旁边。我的生活中有一种你们所缺乏的急速感。我就像一只凭着嗅觉追逐猎物的猎犬。我从黎明直到黄昏一刻不停地追逐。对我来说,无论是在荒漠里追求完美,还是追求名誉或金钱,没有一件事情是有意义的。我一定会得到财富;我一定会得到名誉。但我永远不会得到我所渴望的东西,因为我缺乏躯体上的魅力和与之俱来的勇气。我头脑的敏捷程度远远超过了我的躯体。在尚未达到目的地之前,我的躯体就垮掉了,跌倒在一个潮湿的、甚或令人呕吐的土堆上。在人生的危机时刻,我赢得的是别人的同情,而不是爱。所以我承受着极其可怕的痛苦。不过我并没有像路易斯那样遭受使自己丢人现眼的痛苦。我非常实事求是,绝不会允许自己去搞这些欺骗人的小把戏。这是我的可取之处。就是它使得我的痛苦具有了永无止境的激奋的特点。就是它使得我即便处于沉默状态也能支配别人。而且,由于我在某些方面有点自欺欺人,由于一个人总是在不停地发生变化,尽管这不是你的愿望,并且在早上时我根本无法预料晚上会跟谁坐在一起,所以我绝不会固步自封,裹足不前;我会从最糟糕的处境中挺起身来,我会转变方向,寻求变化。一粒粒卵石会从我全身铠甲似的皮肉上、从我舒展开的躯体上反弹出去。在这样孜孜探求的过程中,我将逐渐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