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 胧 夜(第4/13页)

这时突然白色的人影一闪,下了台阶,动作飞快,快得他无法认出来。她像一缕月光,或者像遗失在树丛中的一条随风飘舞的纱巾,被一阵急风刮了过来,现在,现在刮进了他的怀抱,他伸开双臂,像爪子似的贪婪地将这个因为急速奔跑而发热的、充满野性的身子抱住,感觉得到她的心脏在怦怦直跳。这股热浪出其不意地袭在他的身上,在热浪甜蜜的冲击下,他以为要晕倒了,一心只想随波流去,在暧昧的快乐和满足的波涛中浮沉。同昨天一样,这次又只是一瞬间。接着他从陶醉中猛然清醒过来,抑制住内心的欲火。女人的娇躯此刻在他身上贴得那么紧,他觉得这颗怦怦作响的陌生的心是在他自己胸中跳动。但是不行,绝不能沉迷在这销魂荡魄的温柔乡里,在知道这女人的名字之前,绝不能任凭这两片正在吮吸的芳唇来摆布!她吻他的时候,他把头往后一仰,想看清她的脸。可是,这里落着一片树影,在黯淡的月光中和黑发交织在一起,难以分辨。树丛太密,浮云遮掩的月亮光线又太弱。他只看见一双晶莹的眼睛,像是两颗红似烈焰的宝石,像是藏在色泽黯淡的大理石深层的两颗宝石。

他一心想听她说一句话,即使只听到她吐出的一星半点儿声音也好。“你是谁,告诉我,你是谁?”他要求道。但是这两片柔软、湿润的芳唇只是一味亲吻而不出一声。于是他想,把她弄痛,她一叫喊,不就逼出声来了。于是,他揿住她的胳膊,用指甲戳她的肉,可是他从她紧紧屏住的胸口听到的只是喘息声,火辣辣的呼吸和硬不出声的嘴唇上的春情。从她的双唇中只是间或吐出微弱的呻吟,他不明白,这声音是由于疼痛还是由于销魂之乐而发的。面对这固执的意志,他感到无能为力,从黑暗中出来的这个女人征服了他而没有暴露自己,他具有无限的力量来战胜这个欲壑难填的娇躯,但却无法得知她的名字——这一切弄得他快要发疯了。他不由得怒火中烧,想竭力摆脱她的缠绕,可是她呢,她感觉到他胳膊上的劲儿渐渐小了,觉察到他心里惴惴不安,就用她激动的手抚摸他的头发,既是安慰,又是挑逗。她的玉指在他头发上摩挲时,他感觉到额上有种轻微的叮当声,那是她松松地垂挂于她手镯上的一块金属牌牌——一枚硬币——在摆动。这时他突然生出一个想法。他像是沉溺于最最野性的情欲中似的,把她的手拉来压在自己身上,同时把这块硬币深深压进自己半裸的胳膊,直到硬币的一面在皮肤上留下一个印记。现在他已经得到了一个记号,因为记号就在他身上,所以这时他便乐得顺从自己方才被抑制的激情。于是他便紧紧贴进她的身体,吮吸她芳唇上醉人的快乐,默不作声地搂抱着她,跃入神秘、恣肆的欲火之中。

后来,同昨天一样,她又突然一跃而起,逃之夭夭,不过他也没有想要拦住她,因为他急于想看清那个记号,这种好奇心使他的血都烫了。他奔回自己的房间,把黯淡的灯火拨得铮亮,迫不及待地低头查看那枚硬币印在他臂上的记号。

这个印记正在消去,已经不很清楚,圆周已不完整,但是有一角还很清晰,留下的红色印痕还历历可见。印记的角上棱角分明,这枚硬币大概是八角形,中等大小,大体上像是一便士币,只是更有立体感,因为图案上与山丘相应的低洼还刻得更深。这印记像火一样烫人,正当他如此贪婪地细细观看时,他感到这印记突然像伤口一样作疼,直到他把手浸在冷水里,火辣辣的疼痛才消去。这枚金属牌牌是八角形,现在他感到有了十足的把握。他的眼里闪着胜利之光。明天一切他都将知晓。

翌日早晨他是最早来到餐桌边的一个。夫人小姐中只有一位年纪较大的小姐在,他姐姐和伯爵夫人她们正在用餐。她们个个满面春风,兴之所至,谈笑风生,谁也没有去理他。这倒正中他的下怀,他可以更好地观察她们。他的目光迅速扫过伯爵夫人纤细的手腕:她没有戴手镯。他这才泰然自若地同她说话,但是他的眼睛却总是焦躁不安地往门口探望。他的三位表姐这时正一同进来。他心里又惴惴不安了。他看见她们手腕上的饰物都缩在衣袖里,隐隐约约地看不清楚,可是她们转眼就落了座,恰好在他对面:吉蒂,栗色头发,玛尔戈特是一头金发,伊丽莎白的头发很亮,亮得像白银在黑暗中闪光,像金色的瀑布在阳光中飞泻。这三位都像往常一样,冷淡、沉静和矜持,摆出一副端庄的样子。他最恨的就是她们身上的这副神气,因为她们并不比他大多少,前几年还跟他一起玩呢。现在就缺他表叔的年轻妻子了。少年的心变得越来越忐忑不安,因为他感到马上就要水落石出了,一下子他几乎反倒喜欢上这秘密给予他的谜一般的折磨了。不过他的目光是好奇的,老在餐桌边飞快地游弋,女士们的手或是静静地放在洁白雪亮的桌布上,或是像轻舟在波光粼粼的港湾里缓缓地荡漾。他看到的只是一双双纤手,他突然觉得一只只手犹如一个个古怪的人,犹如舞台上的人物,每个都有自己的生命和灵魂。他太阳穴上的血液为什么跳得这么厉害?他的三位表姐都带了手镯,这一发现使他大吃一惊。从儿童时期起他就一直知道她们三人脾气倔强,性格内向,可是他要加以证实的,肯定就是这三位高傲的、外表上无可挑剔的姑娘中的一位,这事使他感到困惑。那么究竟是哪一位呢?是年纪最大也是他最不熟悉的吉蒂,是态度生硬的玛尔戈特,还是小伊丽莎白?她们之中无论哪一位,他都不敢企望。他心里暗暗希望,但愿她们都不是,或者说他不愿知道那个人。可是现在他心里充满了强烈的渴望,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