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韦乌的时间

因为坟墓一直没有准备好,帕韦乌把米霞埋在了盖诺韦法和米哈乌身边。他想,这样做应该是令她感到高兴的。他自己则是全身心忙于修建坟墓。他向工人们提出越来越复杂的要求,于是工作也就一拖再拖。这样一来,帕韦乌·博斯基,督察员,也就在一再推迟自己的死亡时间。

葬礼过后,孩子们都走了,家里变得异常寂静。帕韦乌对这种寂静感到很不自在。他打开电视机,看所有的节目。一天的节目结束时播送的国歌成了他躺下睡觉的信号。直到这时,帕韦乌才觉察到他并不是独自一人。

楼上的地板给伊齐多尔沉重的脚步压得咯吱响。伊齐多尔已经再也不下楼。小舅子的存在令帕韦乌焦躁。所以在某一天,他上楼去找伊齐多尔,说服他进养老院。

“你在那里会有人照料,可以吃到热饭热菜。”他说。

令他诧异的是,伊齐多尔对此没有提出任何异议。第二天,他就打点好了行装。帕韦乌看到两只硬纸箱和一张服装广告,顿时感到良心受到了责备。不过这只是短暂一瞬的事。

“他在那里会有人照料,可以吃到热饭热菜。”现在,他这话只能对自己说了。

十一月下了第一场雪,而后便连续不断地下起一场又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房间里有股发潮的气味,帕韦乌不知从哪里拖出一只小电炉,用它还真难把房间烤热。电视机由于潮湿和寒冷经常出现故障,但还能用。帕韦乌关注天气预报,看所有的电视新闻,虽说那些电视新闻压根儿就引不起他的兴趣。某些政府发生了更迭,某些人物的形象在屏幕上出现又消失。节前,女儿们来了,接他去吃圣诞节晚餐。节日的第二天,他就吩咐送他回家,那时,他看到斯塔霞屋顶坍塌的小屋给压在积雪下。现在雪花落进了屋内,在家具上覆盖了柔软的一层雪衣。他看到空无一物的餐柜、桌子、老博斯基当年睡觉的床和一个床头柜。起先帕韦乌想保住这些东西,以免在风雪和严寒中被毁掉。后来他又想,靠自己一个人无法拖出这些沉重的家具。再说,这些东西对他又有何用?

“爸爸,你盖的屋顶太糟了。”他冲家具说,“你的木瓦都已腐烂,而我的房子却依旧岿然不动。”

春天的风吹倒了两面墙。斯塔霞的小屋里,正房变成了瓦砾堆。夏天,在斯塔霞的畦田里长出了荨麻和苦苣菜。在他们中间,五颜六色的银莲花和芍药花还在可怜兮兮地开放。乏人照料而变成了野生的草莓散发出阵阵清香。毁灭和崩解来得如此之快,令帕韦乌惊叹不已。似乎建造房屋是违背天和地的整个自然法则,似乎筑墙、将石头垒在石头上是在溯时代的潮流而上。他给这种想法吓了一大跳。电视里的国歌已然静了下来,屏幕上出现了雪花。帕韦乌打开了所有的电灯,打开了卧室的橱柜。

他看到放得整整齐齐的一打打被套、床单、台布、餐巾、毛巾。他触摸着这些日用物品的边缘,猛然间,全身心充满了对米霞的怀念。于是他抽出一叠被套,把脸埋在里面。被套有股肥皂、洁净、整齐的气息,一如米霞,一如早先存在过的世界。他动手将柜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拉了出来:他自己的衣服和米霞的衣服、一堆堆棉纱汗衫和男人的长衬裤、装成一小袋一小袋的袜子、米霞的内衣、她的衬裙——每一条他都是那么熟悉——她的光滑的长袜、腰带、胸罩,衬衫、毛衣。他从衣架上摘下西装上衣(其中好几件都带有棉花的垫肩,那还是战时的纪念品)、有腰带的长裤、硬领衬衫、连衫裙和裙子。他将一套细呢女西服拿在手上看了许久,回忆起当年他买了这块衣料,然后又用摩托车载着米霞去找裁缝。米霞坚持想要宽翻领和低开口的衣兜。他从柜子的上格拉出帽子和围巾,从下格掏出各种各样的皮包。他把手伸进这些凉冰冰、滑溜溜的皮包里,仿佛是在给死去的动物开膛。顺手胡扔的衣物在地板上越堆越高。他想这些东西应该分给孩子们。但阿德尔卡走了。维泰克也走了。他甚至不知道他们此刻在什么地方。可他后来脑子里又闪现出一个想法,认为人只有死后,他们的衣服才送给别人,可他尚健在。

“我还活着,自我感觉也不坏。我能想办法对付。”他自言自语地说,立刻从大立钟里掏出久已不用的小提琴。

他拿着小提琴走出家门,站在台阶上,拉了起来。他先拉了一曲《最后的礼拜天》,然后又奏起了《满洲里的山丘》。成群的扑灯蛾向电灯飞来,在他的头顶上方盘旋——形成一道充满小翅膀和小触须的活动的光环。他拉了很久,很久,直到满是尘土的、失去了弹性的琴弦,一根接一根地断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