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娃娃的时间

动物的时间永远是现在时。

“洋娃娃”是条火红色毛茸茸的母狗。它有一对古铜色的眼睛,这对眼睛有时会闪着红光。洋娃娃最爱米霞,所以总是竭力使米霞处在它自己红色视线的范围之内。那时便一切各就各位,诸事顺心。洋娃娃跟着米霞去井台,去小园子,跟着她出门走上官道看世界。它不让米霞离开自己的视线。

洋娃娃不会像米霞或别的人那样思考。在这个意义上,洋娃娃和米霞之间存在着一道鸿沟。因为若会思考就得吞下时间,把过去、现在、将来和它们持续不断的变化化为内在的东西。时间在人的头脑内部工作。人的头脑之外任何地方都没有时间。在洋娃娃的小小的狗脑里没有这种脑沟,没有这种过滤时间流逝的器官。因此洋娃娃是住在现在的时间里。所以每当米霞穿戴整齐出门,洋娃娃便会觉得她是永远地走了:每个礼拜天,她上教堂都是一去不返的,她到地下室取马铃薯就永远地待在地下室里。只要她从洋娃娃的视线里消失,便是永远消失。那时,洋娃娃的忧伤是无边无际的,母狗将它的嘴贴在地上,呜呜地叫着,痛苦不堪。

人给自己的痛苦套上了时间。人因过去的缘由而痛苦,又把痛苦延伸到未来。这样便产生了绝望。洋娃娃的痛苦只发生在此时此地。

人的思维是跟不停地吞下时间不可分割地联系着的。这是一种囫囵吞咽,吞得喘不过气来。洋娃娃是把世界作为一幅静态的图画,一幅由某位上帝绘出的图画来接受的。对于动物而言,上帝是位画家。上帝以全景画的形式将世界铺展在动物面前。这幅画的深度蕴藏在各种气味、各种触觉、各种味道和各种声音里,在这些里头不含有任何意义。动物不需要意义。人在做梦的时候,有时也有类似的感觉。然而人在清醒的时候需要意义,因为人是时间的囚徒。动物是在无止无休地、徒劳无益地做梦。从这个梦中醒来,对它们而言,便是死亡。

洋娃娃靠世界的画面生活。它参与了人用自己的心智创造的画里的活动。每当米霞说一声“我们走吧”,便见到洋娃娃在摇尾巴,她就以为洋娃娃像人一样能听懂她的话。但洋娃娃摇尾巴不是对她说的话做反应,不是对概念做反应,而是针对从米霞的头脑里萌生出来的画面做反应。在这画面里,有它所期待的东西:运动,不断变幻的风景,摇曳的青草,通向森林的沃拉公路,蚱蜢的嬉戏,哗哗流水的河。洋娃娃常趴在米霞脚前,注视着米霞,那时,它总会看见人在无意中创造的画面。这常常是些充满了忧伤或愤怒的幻景。这样的画面甚至是非常清晰的,因为画中搏动着激情。那时洋娃娃便完全无力自卫,因为它自身没有任何办法足以保护自己,使它不致陷入那些陌生的、阴郁的世界,它没有任何具有魔力的自己的主张,没有意识到“自我”的强大能力。因此它总是被世界征服。所以狗总是承认,人是它的主子。所以即便是一个最卑贱的人,只要跟自己的狗在一起,也会自觉是英雄。

洋娃娃体验激情的能力与米霞毫无差异。

动物的激情甚至更为纯洁,因为没有任何思想搅浑它。

洋娃娃知道,有上帝存在。它随时随地持续不断地觉察到上帝的存在,而不像人只是在少有的瞬间才觉察得到。洋娃娃在青草丛中闻到了上帝的气息,因为时间没有将它和上帝分开。因此洋娃娃对世界怀有那么强烈的信赖,那种信赖是任何人都望尘莫及的。只有在主耶稣挂在十字架上的时候,才怀有类似的对世界的信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