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齐多尔的时间

鲁塔在一棵椴树下等他。刮着风,树沙沙地响,如泣如诉。

“要下雨了。”她这么说道,代替了见面的寒暄。

他俩默默无言地顺着官道走去,然后拐向了沃德尼察后面,他们常去的森林。伊齐多尔走在鲁塔后面,相距半步,偷偷望着姑娘赤裸的肩膀。她的皮肤看上去很薄,几乎是透明的。他真想碰碰她,抚摸抚摸。

“你还记得很久以前,我曾指给你看过的一条边界?”

他点了点头。

“那时我们还想好好地研究它一下。我有时不相信这条边界。它把陌生人放了进来……”

“从科学的观点看,是不可能存在这样一条边界的。”

鲁塔大笑起来,抓住了伊齐多尔的手。她把他拉到低矮的松树之间。

“我再给你看一样东西。”

“什么?你还有多少东西要指给我看的?最好把所有的东西都一次指给我看完。”

“这办不到。”

“是活的东西还是死的东西?”

“既不是活的,也不是死的。”

“是什么动物?”

“不是。”

“植物?”

“不是。”

伊齐多尔站住了,惴惴不安地问:

“是人?”

鲁塔没有回答,松开了他的手。

“我不去。”他说,并且蹲下了身子。

“不去就不去。我又不强迫你。”

她挨着他跪了下来,瞧着森林的大蚂蚁来来回回奔走的蚁道。

“你有时是那么聪明,可有时又是这么蠢。”

“而蠢的时候比聪明的时候多!”他伤心地说。

“我想把森林里某种奇怪的东西指给你看。妈妈说,那是太古的中心。可你不想去看。”

“好吧,我们这就去。”

森林里听不见风声,却变得闷热起来。伊齐多尔见到鲁塔后颈上细小的汗珠。

“我们休息一会儿吧。”他从后面说道,“我们在这儿躺一会儿,休息休息。”

“马上就要下雨了,快走。”

伊齐多尔躺在草地上,用手垫着头。

“我不想看世界中心。我想跟你一起躺在这儿。来吧!”

鲁塔踌躇了一下。她离开了几步,后来又返回来。伊齐多尔眯缝起眼睛,鲁塔变成了模糊不清的身影。矇眬的身影正向他靠近,坐到了草地上。伊齐多尔向前伸出一只手,触到了鲁塔的一条腿。手指感觉到细小的汗毛。

“我想成为你的丈夫,鲁塔。我想跟你做爱。”

她缩回了腿。伊齐多尔睁开眼睛,直视鲁塔的脸。那张脸是那么冷酷而倔强。完全不是他所熟悉的那副面容。

“我永远不跟我爱的人做这种事。我只跟我恨的人做。”她说,同时站了起来,“我要走了。如果你愿意,就跟我来。”

他急忙爬了起来,跟着她走。跟往常那样,他走在她后边,相隔半步。

“你变了。”他悄声说。

她猛地一转身,站住了。

“不错,我是变了。你觉得奇怪吗?世界很坏。你自己也看到了。创造出这样的世界,还算个什么上帝?或者他本身就坏,或者他允许恶存在,或者他脑子里一切都乱了秩序。”

“不能这么说……”

“我能。”她说,紧接着就向前跑去了。

森林里变得异常寂静。伊齐多尔既没听见风声,也没听见鸟鸣,也没听见昆虫的嗡嗡声。只有空虚、寂静。他仿佛是掉进羽毛里,掉进了巨幅的羽绒被褥的正中央,掉进雪堆里。

“鲁塔!”他叫喊起来。

她在林木之间闪烁了一下,然后就消失不见了。他朝她消失的方向奔去。他一筹莫展地环顾四周,因为他明白,没有她,他走不出森林,回不了家。

“鲁塔!”他叫喊的声音更响。

“我在这儿。”她说,从树后走了出来。

“我想看看太古的中心。”

她把他拉进了茂密的灌木丛、马林果丛、野悬钩子丛。植物常钩住伊齐多尔的毛衣。他们前方,在高大的橡树之间,有个小小的林中旷地。地上盖满了去年和今年的橡实。一些橡实已碎成粉末,另一些橡实发了芽,还有一些橡实闪烁着鲜艳的绿光。旷地的正中央,立着一块高大的长方形白色砂岩石。在这块石碑的上面躺着一块更宽、更笨重的石头,就像石碑戴上了一顶帽子。伊齐多尔在石帽下面发现了一张脸的轮廓。他走得近些,为了能仔细瞧瞧这张脸。那时他看到另外的两边又各有同样的一张脸。就是说,这石碑有三张面孔。伊齐多尔突然体验到一种扦格的深刻感觉,好似缺少某种特别重要的东西。他有个印象,觉得这一切都似曾相识,觉得他曾见过这林中旷地,见过旷地中央的石头和它的三张面孔。他摸索到鲁塔的手,但这并没有使他感到安慰。鲁塔的手拉着他跟在她身后,他们开始围绕旷地,踏着橡实转圈子。那时伊齐多尔看到了第四张面孔,跟其余的三张面孔一模一样。他越走越快,后来松开了鲁塔的手,因为他开始眼盯着石头奔跑起来。他总是见到一张脸正冲着他,两张脸从侧面看着他。这时他领悟到那种缺憾的感觉从何而来。这是一种作为世间万物基础的烦愁。每样东西、每种现象里无所不在的烦愁,这烦愁自古以来绵绵不绝,它源于不能一下子把所有的一切都弄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