菌丝体的时间

菌丝体长满森林,甚至可以说,也长满了太古。在泥土里,在柔软的植被下,在草地和石头下面,形成许多细线和细绳,彼此纠结,卷成一团,它们能缠住所有的东西。菌丝体的丝具有强大的力量,它能挤进每一小块泥土之间,缠住树根,能阻挡巨大的岩石没完没了地缓慢向前移动。菌丝体的模样儿颇似霉——白、纤细,而且冷冰冰。新月形的地下花边,菌体潮湿的抽丝如刺绣,世界滑溜溜的脐带。它的生长超出牧场,在人的道路下漫游,爬到人们房屋的墙上,而有时,它的力量增长到不知不觉地侵袭人的身体。

菌丝体既不是植物,也不是动物。它不善于从太阳吸取力量,因为它的天性是与太阳为敌的。温暖的、活跃的东西不能吸引它,因为它的天性既不温暖,也不活泼。菌丝体之所以能生存,全靠吸取那种死亡、瓦解并渗入地里的东西所残余的液汁。菌丝体是死亡的生命,是衰退、瓦解的生命,是一切死去东西的生命。

菌丝体整年都在繁殖自己阴冷、潮湿的子女,但只有那些在夏天或秋天出世的子女才是最美的。在人类的道路边,长出的是大帽子、细长腿的大蒜菌。草地里白花花地长出的,是近乎完美的马勃菌和厚皮菌,而黄皮牛肝菌和多孔菌则喜欢占领病残的树木。森林里充满了黄色的鸡油菌、黄竭色的红菇和麂皮色的美味牛肝菌。

菌丝体既不压制,也不突出自己的子女,它对所有的子女都赋予生长的力量和传播小孢子的机能。它对一些子女赋予气味,对另一些子女赋予在人类的眼前隐匿起来的能力,还有一些子女,则具有让人一见就喘不过气来的外形。

在地下的深处,在沃德尼察的正中央,搏动着一大团纠缠在一起的白色菌体,它是菌丝体的心脏。菌丝体从这里向世界的四面八方扩展、蔓延。这里的森林黑暗而潮湿。茂盛的悬钩子缠住了树干。一切都长满了青苔。人们本能地回避沃德尼察,虽说他们并不知道在这下边跳动着菌丝体的心脏。

所有的人中,只有鲁塔知道这一点。她是根据每年都在这儿生长的、最美的蛤蟆菌猜测出来的。蛤蟆菌是菌丝体的卫士。鲁塔趴在地上,置身于蛤蟆菌之间,从下面观察它们翻花的雪白衬裙。

鲁塔曾经听到过菌丝体的生活节奏。这是一种地下的沙沙声,听起来宛如低沉的叹息。而后她听见地里的土块轻微的破裂声,那是菌丝体的丝从土块中间往外挤。鲁塔还听到过菌丝体心脏的跳动,这种跳动每隔人类的八十年才出现一次。

从这时开始,她经常来到沃德尼察这个潮湿的地方,而且总是趴在湿漉漉的青苔上。她趴在地上的时间一长,对菌丝体的感觉就有所不同,因为菌丝体会减慢时间的流逝。鲁塔进入一种似梦非梦的状态,完全以另一种方式看外界。她看到昆虫缓慢地袅袅婷婷地飞舞,她看到蚂蚁从容不迫地运动,她看到光的微粒落到树叶的叶面上。所有高亢的响音——鸟的呖呖啼啭,兽的尖细嘶鸣——全都变成了嗡嗡声和叽喳声,这嘈杂的声响贴着地面移过,像雾一般。鲁塔觉得,她就这么躺卧了好几个钟头,虽说刚刚只过了片刻。菌丝体就是这样占有时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