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齐多尔的时间

这位年轻的吊梢眼军官名叫伊凡·穆克塔。他是位阴郁的、满目布满血丝的团长的副官。

“团长看中了你们的房子。团部就设在这里。”他快活地说着,一边把团长的东西都搬进屋子里。他同时还挤眉弄眼扮鬼脸,逗得孩子们哈哈大笑。但他没能把伊齐多尔逗笑。

伊齐多尔留心地打量他,心想,这下子看到的可真正是个陌生人。德国人尽管很坏,但看上去跟太古所有的人一模一样。如果不看他们身上的制服,是无法识别他们的。同样也很难识别耶什科特莱的犹太人,他们的皮肤或许晒得比较黑一点,眼睛的颜色也更深一些。而伊凡·穆克塔则完全是另一种人,跟这里的任何人都不相像。他有一张圆乎乎的大胖脸,古里古怪的肤色,仿佛是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黑河流水的颜色。伊凡的头发有时看起来像是青灰色,而他的嘴巴则令人想起桑椹。在这一切中最奇怪的,还是他那双眼睛,狭窄得像两道裂缝,藏在伸长了的眼皮底下,乌黑,锐利。恐怕谁也不会知道那双眼睛表现出什么情感。伊齐多尔很难观瞧到他那双眼睛。

伊凡·穆克塔把自己的团长安置在楼下最大、也最漂亮的房间里,那儿有座大立钟。

伊齐多尔找到了观察俄国人的方法。他爬上丁香树,从那儿朝房间里张望。阴郁的团长不是在看铺在桌子上的地图,就是低着头,驼着背,久久俯身在食盘上。

伊凡·穆克塔却是无处不在。他给团长送过早餐,擦过皮鞋之后,便到厨房去给米霞帮忙:劈柴,给母鸡喂食,摘茶藨子果煮水果汤,逗阿德尔卡玩,从水井里打水。

“伊凡先生,这样做从先生方面讲当然很亲切,不过我并不需要帮忙,我自己应付得来。”开头米霞如是说,但后来她显然也开始喜欢他帮忙了。

在开头几个礼拜里,伊凡·穆克塔就学会了说波兰语。

不让伊凡·穆克塔从眼前消失,成了伊齐多尔最重要的任务。他把所有的时间都拿来观察这位副官。他担心一旦没盯牢,这个俄国人就会变得致命的危险。伊凡对米霞的挑逗也使他心烦意乱。他感到他姐姐的生活受到了威胁。于是,伊齐多尔寻找各种借口赖在厨房里不走。有时伊凡·穆克塔也试着跟伊齐多尔闲聊,但小伙子总是显得那么激动,以至流下口水,并且加倍的口吃,结结巴巴地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他生来就是这样。”米霞叹息道。

伊凡·穆克塔经常坐到桌子旁边喝茶,喝大量的茶。他总是自己带糖来,要不就是砂糖,要不就是脏兮兮的糖块。他常把这种糖块含在嘴里,就着茶吃糖。那时他常讲一些最有趣的故事。伊齐多尔在这种情况下,故意以一举一动显示出自己的冷漠,但另一方面,俄国人讲的那些有趣的故事……伊齐多尔不得不装模作样,表示他在厨房里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干。尽管喝水或是往灶里添柴火很难花上个把钟头。特别善解人意的米霞常推给他一盒马铃薯,再往他手里塞把小刀,让他削马铃薯。有一次伊齐多尔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迸出了这么一句:

“俄国人说,没有上帝。”

伊凡·穆克塔放下手里的玻璃杯,用自己那双神秘莫测的眼睛瞥了伊齐多尔一眼。

“问题不在于有上帝还是没有上帝。不是这么回事。相信,还是不相信,这才是问题所在。”

“我相信有上帝。”伊齐多尔说,刚毅地向前伸出下巴。“如果有上帝。我相信就能指望得到上帝的保佑。如果没有上帝,而我相信有,我也不用付出什么代价。”

“你想得不错,”伊凡·穆克塔称赞说,“不过信仰并非无须付出任何代价。”

米霞用一把木匙子在酒里飞快地搅和,她干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

“先生呢?先生怎么想?有上帝,还是没有上帝?”

“是这样。”伊凡说着,张开四个手指头举到脸的高度,而伊齐多尔觉得,俄国人眯起了一只眼睛冲他使眼色。但见伊凡弯下第一个指头

“或者现在有上帝,过去也有上帝。”说到这里他弯下第二个指头,“现在没有上帝,过去也没有上帝。或者,”他弯下第三个指头,“过去有上帝,但现在已经没有了。最后一点,”说到这里,他用四根手指像鸡啄食似的啄了伊齐多尔一下,“或者现在没有上帝,将来会出现上帝。”

“伊杰克,去搬些儿木柴来。”米霞说,那语气就像男人们在讲淫秽的笑话时叫他走一样。

伊齐多尔走了出去,整个时间他都在想伊凡·穆克塔。他心想,伊凡·穆克塔定是有许多话要说。

几天之后,他终于得以接近伊凡,而且当时他正好是独自一个人坐在屋前的长凳上擦卡宾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