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穗儿的时间(第2/3页)

麦穗儿踉踉跄跄、摇摇晃晃地走在粗石子铺的车道上,几个在屋顶上干活儿的木匠在她身后吹口哨。她突然撩起裙子,冲他们露出光屁股。

她走到园林外面便站住了。她思索了片刻,想想自己该往哪里去。

她的右边是耶什科特莱,左边是森林。森林吸引了她。她一走进树木之间,立刻便感觉到身边的一切所散发出的气味完全不同:更浓烈,更清新。她朝韦德马奇一栋废弃了的房屋的方向走去。她有时在那儿宿夜。房屋是某个被焚毁的残址,如今已是森林环绕,树木丛生。她那双由于负重和烤炙而肿胀的脚已感觉不到松球的坚硬。她走到河边就感到第一阵遍及全身的陌生的疼痛。渐渐地,惊慌便笼罩了她。“我要死了,我就要死了,因为这时候没有任何人能帮我一把。”她惊恐地想道。她站立在黑河的中央,不想再向前挪动步子。冷水冲刷着她的双脚和下腹。她从水中看到一只野兔,那兔子立刻便藏进了蕨丛中。她羡慕那只野兔。她看到一条鱼在树根之间绕来绕去地游。她羡慕那条鱼。她看到一只蜥蜴爬到了石头下面。她也羡慕那蜥蜴。她又感到了疼痛,这一次更加强烈,也更加可怖。“我要死了。”她想,“这会儿我干脆就死。我要生了,没有一个人来帮我。”她想躺倒在河岸上的蕨丛中,因为她需要阴凉。但她不顾身体的不适,继续往前走。麦穗儿第三次感觉到阵痛。她知道,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位于韦德马奇的废弃房屋只剩下四堵墙和一小片屋顶。屋子里面是长满了荨麻的瓦砾场。潮气带有一股霉臭味。瞎眼的蜗牛在墙上爬移。麦穗儿撕下一些牛蒡的大叶子,给自己铺个地铺。阵痛反复出现,一阵紧似一阵。有时片刻之间简直无法忍受。麦穗儿明白,她必须做点什么,把那疼痛从自己身上排挤出来,移到荨麻和牛蒡的叶子上。她咬紧牙关,开始使劲。“疼痛从哪里进去,就得从哪里挤出来。”麦穗儿思忖着,坐到了地上。她撩起了裙子,没有看到任何特殊的东西:只有大肚皮和大腿。身子仍然是紧绷绷的、封闭的。麦穗儿试图从那儿瞧瞧自己内里的动静,但是肚子妨碍了她。于是她试着用两只因疼痛而哆嗦的手去摸那个地方,孩子该是从那儿出来的。她用手指尖儿感觉到了鼓胀的阴户和粗糙的阴毛,但她的会阴感觉不到手指的触摸。麦穗儿触摸着自己就像是触摸着别人的什么东西,仿佛触摸着什么身外之物。

疼痛加剧了,它搅浑了各种感觉。思绪断裂了,犹如腐烂的织物。词语和概念分崩离析,渗入了地里。因生育而发胀的躯体只好听天由命,听其自然。由于人的躯体是靠着各种希望来生存的,因此各种希望就纷至沓来,充满了麦穗儿半清醒的头脑。

麦穗儿觉得,她似乎是在教堂里生产,在冰冻的地板上,在一幅图画的前面。她听见了管风琴镇痛的轰鸣声。稍后,她又觉得她就是一架管风琴,她在演奏,她自身有许多许多的响音,只要她愿意,就能将自身所有的响音一齐释放出来。她觉得自己是强大的、全能的。可后来一只苍蝇,一只紫色的大苍蝇在她耳畔的普通嗡嗡声,立刻就把她这全能摧毁了。疼痛以新的力量撞击麦穗儿。“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她呻吟道。“我死不了,我死不了。”过了一会儿她又呻吟道。汗水粘住了她的眼睑,蜇痛了她的眼睛。她啜泣起来,双手撑在地上,开始绝望地使劲。经过一番努力之后,她感到一阵轻松。有什么东西噗哧一声从她的身子里涌了出来。麦穗儿现在已是开放的了。她跌落在牛蒡叶子上,并在牛蒡叶子中寻找孩子,可是那儿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摊温热的水。于是麦穗儿再次积蓄力量,重新使劲。她闭起眼睛,拼命使劲。她吸了口气,再使劲。她哭喊着,睁开眼睛望着上方。在腐朽的木板之间她看到了纯净无云的蓝天。又在那儿看到了自己的孩子。孩子摇摇晃晃地撑持了起来,靠他的双脚站立。孩子望着她,从来不曾有人像这样望过她:饱含着莫大的无法形容的爱。那是个男孩。他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而她却变成了一条小小的赤练蛇。麦穗儿是幸福的。她躺在牛蒡叶子上,坠入了一口幽暗的深井之中。思绪回来了,平静地,袅袅而至,通过她的头脑源源不断地涌来。“就是说房子里有口井。就是说井里有水。我要住在井里,因为井里既阴凉又湿润。孩子们在井里玩耍,蜗牛有了视力,庄稼成熟了。我会有食物喂养孩子……孩子在哪儿?”

她睁开眼睛,吓了一大跳,原来时间停滞了,原来没有任何孩子。

又是一阵剧痛,麦穗儿喊叫了起来。她喊叫的声音是那么大,以至于破烂房屋的墙壁都在颤抖。鸟儿受惊,牧场上搂干草的人都抬起了头,在胸口画着十字。麦穗儿给噎住了,把喊声吞了下去。现在她冲着内里喊叫,冲着自己喊叫。她的叫喊声是如此强有力,以至于腹部都给震动了。麦穗儿感觉到两腿之间有个什么新的陌生的东西。她用手撑着抬起了身子,朝自己孩子的脸上瞥了一眼。孩子的眼睛痛苦地紧闭着。麦穗儿又使了一把劲,孩子生出来了。她由于用力过度而浑身哆嗦,她试图把孩子抱到手上,可她的手触不到眼睛看到的形象。尽管如此,她还是轻松地舒了一口气,让自己滑入一派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