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醉了,正走在通向阳台的那几级石阶上,石阶通向与孩子房间相连的阳台。他们笑着,有时,要爬一级稍微高出一点的台阶时,路易丝会挽住保罗的胳膊。她坐在紫红色的叶子花下,喘着粗气,望着下面的海滩,年轻的情侣们一边啜饮着鸡尾酒一边跳舞。酒吧在沙滩上欢庆。这是“满月晚会”,保罗为她翻译道。和月亮有关的节日。丰盈的、红彤彤的月亮,整个晚上,他们都在惊叹月亮的美。她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美的月亮,这么美,的确值得摘取桂冠。这月亮和她童年时看到的那种冰冷的、灰色的月亮完全不一样。

在高处的饭店阳台上,他们欣赏过了锡夫诺斯海湾,还有夕阳那熔岩一般的颜色。保罗让她注意云彩的形状,就像花边一样。旅客们纷纷拍照,路易丝也想站起身来,举起她的手机,保罗却用手按住了她的胳膊,示意她坐下:“这样拍没什么意思,您最好就保持现在的这个样子。”

他们仨第一次一起吃晚饭。寄宿旅店的老板主动提出由她来照看孩子们。老板的孩子与米拉他们差不多大,从一开始,几个孩子就玩在了一起。米莉亚姆和保罗显然有些意外。路易丝开始当然表示拒绝。她说她可不能让孩子们单独待着,她要哄他们睡觉,说这才是她的工作。“他们游了一下午泳,不会睡不着觉的。”旅店老板娘用蹩脚的法语说。

于是三个人有些笨拙地走向饭店,一路没有说话。饭桌上,他们比以往都喝得多了点儿。米莉亚姆和保罗对这顿晚饭心存恐惧。他们能说些什么呢?他们彼此间没有什么好交流的。他们说服自己,这是好事,路易丝会感到很高兴的。“就是为了让她觉得,我们非常看重她的工作,你明白吗?”于是他们谈论孩子、风景,说起明天要去洗海水浴,还有米拉在游泳上的进步。他们想要对话。路易丝也想要说点什么。说点什么,不管什么,她自己的故事,可是她不敢。她深吸一口气,脸向前凑,可又缩了回来,仍然缄默不语。他们喝着,沉默变得如此安宁,略带忧郁。

保罗坐在她身边,将胳膊围上她的双肩。茴香酒让他变得活泼起来。他用自己的大手抓住路易丝的肩,仿佛一个老朋友般冲着她微笑。她愣住了,心醉神迷。男人的脸。他黄褐色的皮肤,大大的、白色的牙齿,因为海风和海盐而变得金黄的头发。他轻轻地摇着她,就像摇着一个有些羞涩或是有些悲伤的朋友,因为希望朋友放松下来,或者能够重新振作起来。如果她敢,她就会把手放在保罗的手中,用自己瘦削的手指将他的手紧紧抓住。但是她不敢。

保罗的随意让她着迷。他和给他们送来饭后利口酒的服务生开玩笑。几天之内,他已经学会了足够的希腊词语,可以逗商人发笑,或是讨点折扣什么的。人们都认识他。在海滩上,别的孩子都喜欢和他玩儿,他总是笑着满足他们的愿望。他把孩子们背在背上,和他们一起投入大海。他的胃口惊人地好。米莉亚姆似乎因此有些恼火,但是在路易丝看来,这份几乎要把菜单点个遍的贪食挺动人的。“这个也要,试试看吧,好吗?”他用手指抓住肉块、菜椒或是乳酪,带着天真的欢乐狼吞虎咽。

回到旅店的阳台上,他们捂着嘴哈哈大笑,路易丝将手指竖在嘴唇上。别吵醒孩子们。可这份清醒此时却显得很可笑。他们就在扮演孩子,他们,白天考虑的都是孩子,而这会儿,却奔向了同一个目标。这天晚上,一种不同寻常的轻盈吹拂过他们。醉意让他们从累积的恐惧中,从悄悄插入在他们中间的孩子问题——丈夫和妻子,母亲和保姆——所带来的压力中释放出来。

路易丝很明白这是稍纵即逝的一瞬。她看得很清楚,保罗贪婪地望着妻子的肩。在浅蓝色连衣裙的映衬下,米莉亚姆的肤色闪闪发光。他们开始跳舞,脚和脚碰撞在一起。他们有些笨拙,甚至尴尬。米莉亚姆在傻笑,就好像很久以来已经没有人这么搂着她的腰了,就好像如此成为对方欲望的对象,她觉得十分可笑。米莉亚姆将面颊埋在丈夫的肩头。路易丝知道他们马上就会停下,对她说再见,假装自己困得不行。她多么希望留住他们,紧紧抓住他们,她的指甲剐蹭着石质的地面。她想将他们放置在小钟下,就像粘在音乐盒基座上那两个动不了的、笑盈盈的小人儿。她在想,她一定能一连好几个小时坐在那儿看着,永远不会感到厌倦。看着他们,她就可以得到满足,她只需要躲在阴影里,一切就很完美,机器便永远会运转下去。她现在有了一种私下里产生的信念,灼热的、令她感到痛苦的信念,那就是她的幸福取决于他们。她属于他们,他们也属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