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作品与蜘蛛 一(第7/8页)

十三

如果一位哲学家的思想是如此地与他的文章的形式组织相关联,那么它可能在文章外存在吗?人们可能从尼采的文笔中抽出尼采的思想么?当然不能。思想、表达、结构是不可分离的。对于尼采有价值的就是一般来说有价值的么?即:是否可以说一部作品的思想(意义)在原则上永远地与结构不可分开么?

很奇怪,不能,不能这样说。长时间里,在音乐中,一位作曲家的独到之处仅仅在于他所传播的旋律—和声的发明,可以说,在不取决于作曲家的结构图中,它或多或少是事先建立好的:弥撒,巴罗克套曲,巴罗克协奏曲,等等。它们各个部分被放在一个由传统决定的秩序中,以致于好像一个座钟的规律性,组曲永远由一个快速的舞曲来结束,等等,等等。

贝多芬的三十二首奏鸣曲覆盖其几乎一生的创作,从他二十五岁一直到他五十二岁,代表着一番巨大的演进,其中奏鸣曲结构完全地改变了,早期的奏鸣曲依然服从于从海顿、莫扎特那里承袭来的图式:四个乐章;第一,快板,用奏鸣曲形式写出;第二,柔板,用浪漫曲形式写出;第三,小步舞曲或谐谑曲,用一种有节制的节奏;第四:回旋曲,在快速的节奏中。

这个结构的不利之处让人一眼看出:最重要、最戏剧性的、最长的乐章,是第一乐章,乐章的连续因而是向下的演进:从最重到最轻;而且,在贝多芬之前,奏鸣曲始终介乎于几段乐曲的集合(那个时期人们经常在音乐会上演奏奏鸣曲中的一些单独的片断)和一个不可分割的统一结构之间。随着他的三十二首奏鸣曲的演进,贝多芬逐渐以一种更加集中(经常缩减为三个,乃至两个乐章),更加戏剧性(重心移向最后乐章),更加统一(尤其是通过相同的情绪气氛)的方案取代老的结构方案。但是这一演变的真正的意义(由此它成为真正的革命)不是用另一个更好的方案取代一个不令人满意的方案,而是打破预先确立好的结构方案的原则。

的确,这个集体的对奏鸣曲或对交响乐预定方案的服从,有那么一种可笑的东西。试想一下所有的交响乐作曲家,包括海顿、莫扎特、舒曼和勃拉姆斯,在他们的柔板中哭泣之后,给自己打扮一番,在最后的乐章到来时,扮成小学生,涌向课间休息的院子里去跳舞、蹦高,没命地喊叫一切都好,一切都圆满而终。这就是人们所称为的“音乐的愚蠢”。贝多芬明白了超越它的唯一途径是让结构彻底成为个人的。

这便是他为所有艺术、所有艺术家留下的艺术遗嘱中的第一条,我用这样的方式来说明:不应当把结构(整体的建筑组织)作为一个预先存在的,为作曲家准备好由他用自己的发明去填充的模子;结构自身应该是一个发明,一个动用作曲者独创性的发明。

我说不出这段话在什么程度上被人倾听和理解。但是贝多芬本人善于从中吸取一切结论,高明地运用在他的最后的几首奏鸣曲中,它们的每一首都以独一无二、前所未有的方式结构而成。

十四

奏鸣曲作品Ⅲ;它只有两个乐章:第一个,戏剧性的,以差不多古典的奏鸣曲式制作;第二个,具有沉思特点,以变奏曲形式写成(此形式在贝多芬之前,在一首奏鸣曲中应该说是不大惯用的):没有特点不同的变奏曲之间的互相对照,只有一个渐强,它始终为前一段变奏曲加一点新的微妙之差并且给予这一长的乐章以一种非凡的调式的统一。

每一乐章在它的统一性中愈是完美,它愈是与另一乐章相对立。长度不匀称:第一乐章[在沙贝尔(SCHA-BEL)的演奏中]:八分钟十四秒;第二乐章:十七分钟四十二秒。奏鸣曲的后半部因此是上半部的两倍多(在奏鸣曲的历史上此例前所未有)!另外:第一乐章是戏剧性的,第二乐章是平静的、反思的。然而,始于戏剧性而终于一个如此长的沉思,这像是与所有的建筑方式的原则唱反调,而且使奏鸣曲注定失去过去对于贝多芬如此珍贵的全部戏剧张力。

但这恰恰是这两个乐章意想之外的邻近之处,它辞令动人,它讲着话,它成了奏鸣曲中的语文动作,它的追述一番艰苦而短暂的生命形象,回味一首无尽的追随这生命的怀旧曲的隐喻式意义。这个隐喻意义,无法从词语上捉摸,然而却有力而恳切,给这两个乐章赋予一个统一性。不可摹仿的统一性。(人们可以无限地摹仿莫扎特式奏鸣曲的无个性的结构;奏鸣曲作品Ⅲ却因如此具有个性以致对它的摹仿只会是一种伪造。)奏鸣曲作品Ⅲ让我想到福克纳的《野棕榈》。其中交替着一段爱情故事和关于一个逃狱囚犯的故事,两个故事无任何共同之处,没有任何人物甚至没有任何可让人看出的动机或主题之间的亲缘关系。这个结构对于任何其他小说家都不能作为模式,它只能存在一次;它是任性的,不值得推重的,令人无法说明的;之所以无法说明,因为在它的后面人们听到一种ESMUSSSEIN(德文——作者注),它使一切说明成为多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