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香(第8/13页)

然而,同埃贡在一起,情况就迥然不同了。我在此后的叙述中,会经常以暗示的手法,提到二十世纪初期的爱情。爱情这个词现在也像海洋一样被污染了,也像上帝这个词一样一钱不值了。然而,埃贡对让娜的爱,像大海的涛声一样充满了整个贝壳,在贝壳里回荡,直到将贝壳冲破。他们的相遇,给他们的生活赋予了一种含义,变成了他们生活的中心。埃贡与这样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子坐在糕点桌旁,听着自己的言谈,觉得她像妹妹,像朋友。走在那些长相平平但喜欢挑逗男人的女子之间,他从来没有想到世界上还会有这样一位绝代佳人……她的心,她的感官,她的灵魂,全都被调动起来了。她的女人味太浓烈了,但爱一个还没有承认爱她的男人,在她那个时代也显得太过分了,因此她不禁感到脸红。深夜外出,她感到幸福。诱惑这个词对女人来说是一种极大的乐趣,但却使她反感。她尽量少看这张漂亮的脸庞,尽量避免他们手的接触时间太长。埃贡不好意思地问她是不是可以每天见到她,或者能不能与她一起到城外,到他们俩都喜欢的田间去玩一玩,到山坡上去转一转。让娜发现,埃贡在问她的时候,嘴唇直颤抖。

他们几乎每天都出去,就像大学生那样轻装就道。埃贡为人骄傲,不喜欢摆阔气,不贪图舒适。而摆阔气与贪图舒适,在约翰-卡尔看来是理所当然的。他们清晨坐火车或汽轮出城,有时去欣赏萨克森瑞士的阿尔卑斯风光,而更经常去的,还是易北河两岸或山丘上的一些村庄。一座古老的塔,一座几乎成为废墟的建筑,一座废弃的粮仓或教堂,一个羊圈(那里阳光充裕,羊头上沾满尘土和碎草,终有一天将被送往屠宰场),一处被遗弃的墓地(墓地里的石雕天使手指天空),还有林间的野兽和田间的耕牛,所有这一切都使他们感到无比兴奋。他们很早就动身,冒着深夜的严寒,赶在黎明之前到达目的地。他们有时能按时抵达。世界充满了青春活力:他们二十五岁的年龄,看上去才像十八岁,埃贡出生在乡下,比让娜更了解农村,能说出作物的名称,能分清田间的野草。天刚亮,他们在牧场的一条小路上停了下来。农民还在睡觉。他们亲眼看见一头母牛顺利地生下一只牛崽儿。牛崽儿在试着站起来,四肢不停地颤抖着。母牛很安详。那里有一段树干,是牛的饮水槽。母牛走过去喝水的时候,屁股后面还拖着一块胎盘,小牛颤巍巍地跟在后面,怎么也找不到奶头。他们俩都把这作为一堂充满智慧的课。母牛喝完水,又开始吃草。第二天,他们在同一时刻又来到这里,这会儿看见的是母牛在反刍,牛崽儿在笨拙地吮吸着母牛热乎乎的奶头。对他们来说,这就像在人类的黎明,一切都那么新鲜,又像变魔术那样简单。他们有时在小客栈吃上一顿晚餐,迟迟不想回城,还去看人们跳舞。男男女女在小提琴师的伴奏下跳起乡间舞蹈,由于地板不时地嘎吱地响着,根本听不见小提琴的伴奏。埃贡有时借用小提琴演奏起舞曲,他们跳得更加欢快。或者他将蹩脚的小提琴还给乡间琴师,拉着一个小伙子或姑娘的手,又拽着让娜,一起跳起圆舞。这时,这位多愁善感喜欢空想的年轻人,立即变成了兴高采烈的活神仙。有一天傍晚,他们来到一个小山丘上,这时正好有一群羊在那里吃草。埃贡大步流星地走过去,捉住那只长着弯曲犄角的羊群之王。他知道,他的星座是白羊。羊群之王灰色的毛,卷成一圈一圈的,力气很大,不停地反抗着。埃贡那天穿着农民式的短衣短裤,裸露着双臂。他们的搏斗简直具有神话色彩。埃贡紧紧地抓住两个有力的羊犄角,一会儿向前推,一会儿往后拽。人和羊扭在了一起。突然,让娜感到害怕了,尽管只是一瞬间。这种怕产生于人和兽皆为神灵的时代,因此,她的怕也是神圣的。羊的眼睛在夕阳的辉映下闪烁着晶莹的光,几乎像蓝色的眼睛。让娜很快恢复了镇静,为自己的懦弱而感到羞愧。她用手摸了摸羊的厚皮毛、螺旋形的犄角和装着执拗的兽类思想的脑袋。她用手绢擦了擦埃贡前额上的汗水。埃贡终于松开了抓住羊犄角的手,搀扶着让娜一起走下山坡。

还有一次,也是黄昏,比那一天还晚。他们正穿过一片森林去找火车站,准备乘地方小火车回城。然而,天已经黑下来了,茂密的森林就像一个魔巢。突然,他们发现两步开外的地方站着一个大约十六岁的少年。少年可能是打柴的,也可能是割草的,或者是捉毒蛇的。少年正准备回家。他漂亮极了。他们看着他,不禁屏住了呼吸。简直是格林或安徒生童话中的人物。粉色的双颊,金黄色的头发,像精灵,像仙女,又像是在林中将迷路的王子和公主引入神奇国度的神仙。少年说话像唱歌,告诉他们火车站的方向,流露出很高兴的样子。太让埃贡惊奇了,他不禁回头又看了一眼这位神仙般的年轻人。少年像一只小鹿,双手拨开树枝,往森林深处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