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 33

米歇尔的夜晚都是在伦敦度过的。他几乎每天都给莫德写信,信中引述许多英国诗人的诗句——自从这些诗人的语言对于他来说是一种爱情的语言以来,他就孜孜不倦地在读他们的诗了。他把他的信都装入两个信封,寄到莫德常去买东西的那家杂货铺;莫德建议的这种谨慎办法几乎是多此一举,因为没有任何迹象表明罗尔夫,截获过这些信。莫德的回信忽而是短笺一封,没有什么内容,忽而是充满柔情蜜意的宣泄,隐喻他俩在一起的日日夜夜,上面还画了一些叉和圆圈,表示亲吻。

终于有一天,米歇尔受不了了。他决定让莫德干脆离开罗尔夫,约好日子前来与他在皮卡迪利的一家小旅馆相会。(那大概是一八七八年三月份的事。)

年轻的下级军官第二次把细心叠好的军服平放在一只抽屉里,朝着在衣橱顶上闪闪发亮的护胸甲最后看了一眼,穿上便服,悄悄地出了营区。他并非不知道这么做不仅是在与军队彻底决裂,而且也是在同自己的家庭,同法国彻底决裂,除非遇有大赦,否则他在四十五岁之前是不能再回法国的。

二人相互亲热一番之后,莫德告诉了他一个好消息:她的一位女朋友在利物浦做生意,现在到爱尔兰接受一笔小遗产去了,她想在爱尔兰住下去,让莫德替她照料一年她的生意。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米歇尔可以边照料这桩生意,边去找更好的事情做。那位女友的店铺专营卫生用品、化妆品和香水,在剧院旁边的一条灰色胡同里,顾客似乎主要是一些轻浮女子和巡回演出的女演员。盘货时,他俩笑得喘不过气来。产品的标签和说明书忽而吹嘘让人永葆青春,忽而说是可以让人丰满而不肥胖,忽而说是可以让你美如土耳其皇宫中的三十六位姬妾,让你唇润气清,云云。女性经期用品也很不少。米歇尔讨厌香水味(“有体香的女人是不抹香水的女人”),他很不习惯望加锡油和玫瑰香水的那种乱七八糟的气味。他不久就发现,这爿小店铺是一个联络站,拉皮条的女人和私下替人接生的接生婆同经营香水的旅行推销员都经常光顾它。一块发黑的糊状物的怪味引起了米歇尔的警觉,莫德说接到过女店主最严格的指令,那危险的果酱只许卖给她留下的名单上的人。

当一个喝多了杜松子酒的女演员走进来买一种丰乳膏,并解开胸衣,坚持要让米歇尔亲手替她往干瘪的乳房上抹时,危机爆发了。米歇尔不顾同他一样觉得在这种蹊跷的气氛中很不对劲儿的莫德的劝阻,毅然决定关门大吉。

在利物浦的这段短暂的逗留期间,米歇尔没少在街上和码头溜达。我只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大轰炸之后才隐约地看到这些街道和码头,而且对它们在一八七八年前后的面貌知之甚少。不过,大的海运公司的气派、海外商业的交易、进出口的繁忙却是显而易见的。在这个不承认自己走错了道的年轻的流亡者心中,在安特卫普船坞边闲逛的少年情怀又再现出一点来了:对于这种桅杆和烟囱的交织,那些因海水侵蚀而生锈和结垢的船体,以及那些各个种族、各种肤色、有的头裹缠巾光着脚(肯定他们中有一个是向莫德的店铺提供黑色果酱的),穿行于红皮肤、黄皮肤或灰皮肤的土著人中的那些人的熙来攘往,米歇尔是百看不厌。没有一刻钟工夫他便与一些马上要起航也许不再回来的人结下了友谊。像他们一样,丢弃那个女人吧……他听着一些澳大利亚人在吹嘘他们的墨尔本,听着一些美国佬在吹嘘他们的纽约。墨尔本很遥远……至于纽约,米歇尔好像知道去了之后非饿死不可,除非一下子发了财;那儿的一切都非常丑陋,所以有钱的美国人只有一种狂热,那就是对欧洲。不过,一些模糊的浪漫的概念,一些拼接在一起的片断消息告诉他,他可以给华尔街大亨的女继承人们教教马术,在他很难从地图上确定的那个神秘的西部弄个牧场,头戴大毡帽一个州一个州地游荡,玩扑克牌有输有赢,四处行侠仗义,抱打不平……必要时,莫德总还是能在曼哈顿找到制帽女工的活儿或当女佣什么的,而他则像其他许多人那样去南美捡拾鸟粪,或者到墨西哥去搞武器走私。这位冒险家此刻并不是已经山穷水尽,但他首选的就是横渡大西洋,而莫德则在成衣店买了一套晚礼服裙。

旅途十分沉闷,莫德的那身近似上流社会的服装以及她的美貌吸引了某些旅客的注意。米歇尔对此挺恼火的,也许她本不希望是这样子的。米歇尔玩扑克时非但没有大捞一把,几场下来,反而把他父亲偷偷寄给他的那点钱输掉了一部分:在那个时期,非常高明的赌徒简直成了横渡大西洋的轮船上的毒瘤了。到了美国,他们也没见到福地,因为他们的不明确的夫妻关系令当局不快。于是,他们坐统舱返回了英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