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雷街 25

在这个肖像画家走俏的时代,照相术不被看作是一种艺术,然而它仍有权冠以艺术之名。那些在不停地摆姿势的过程中把自己的形态印在涂有硝酸银的玻璃感光片上的资产阶级,并不知道自己有着原始艺术的严肃面容和霍尔拜因肖像画的力度。一丝令人不安的魔力增加到刚刚诞生的任何伟大艺术都具有的那种高雅之中。自从世界诞生以来,被人的聪明才智所控制的光第一次摄取到活人的幽灵,这些今天看来是一些真正的幽灵似的人,立于我们的面前,宛如他们的魂灵所做的那样,身着鬼魂般的燕尾服和有衬架支撑的幽灵似的女裙。人们也许从未注意到,第一批拍摄的大肖像照片是与最初的招魂场面同时代的。在施招魂术时,欲成功则要有一张旋转桌子,而拍照的成功,需要有一个感光片;在这两种情况之中,都得有一个中介人(因为任何一位摄影师都是一个中介人)。正是因为拍摄时用不着像画像或雕刻那样,需要画家或雕刻家一再地纠正姿势,所以这些照片上的面容与在生活中所窥见的真实面容表现起来一样困难。我们经常是在一些封闭的不透明的环境之中。有一些照片底片反映的是那些人可能是什么人或做什么事,或者反映的是他们曾经是什么样的人或做过一些什么样的事,甚至,有的时候,一些不知是在什么试剂的作用之下缓缓显现的特征只有到今天才看得清楚,而且也只有我们能看得清楚。正因为如此,自贡比涅的辉煌起,拿破仑三世的那张愁苦的脸便使人预见到了色当一役的惨败,仿佛他身上已经带着他的灾星了似的;或者,尽管其崇拜者们赞不绝口,穿着众人景仰的王后服的美丽的卡斯蒂格里奥娜仍现出沉重的脚踝和一双挤在缎面高跟拖鞋中的脚来,仿佛这位各沙龙中的偶像在人行道上走得太久已累坏了似的。想必,因为习惯或尊敬或热爱蒙住了眼睛,而且被有关的人所瞥见的那小小的瑕疵会让他们把那些昂贵的小片片撕碎,因此,同时代的人所没有看见的一些裂隙、缺点或毛病表现得仿佛是那些照片已变成X光照片了似的。

诺埃米不再是家中的索尔小姐了,她穿着不袒胸露背的裙子显得得体而平和,紧闭着的嘴唇像是一只坤包上的搭扣似的——唯有那嘴唇在告诉我们她缺乏善良;那两只精心保护的手是一个从未做过任何家务活儿的人的手,按照当时的说法,是一个体面人家的女子的手。而我们看到的六十年代的米歇尔-夏尔,是一位面孔瘦削苍白,身着燕尾服,蓄有小绺胡须的先生,高挑儿的身子笔直,脑袋微微昂起,给人一种难以控制自己的印象;目光锐利但忧郁(因为没有什么比某些明亮的眼睛的目光更加忧郁的了),在两道浓眉和高颧骨之间闪烁着一股冷光。我们可以因此而想象出易卜生的索尔尼斯或罗斯莫在发病前夕的样子来,或者想象出已被病魔啃噬但仍在与之抗争的伊凡·伊利奇的样子来。如果没有他儿子只言片语的叙述,对于这个忍受痛苦,或许是在思考的人,我们可能会一无所知。米歇尔-夏尔自己磨灭了米歇尔-夏尔。

孩子们也被领去那家时髦的照相馆。他们有两个孩子——大家很感激这对里尔夫妇只有两个孩子,没有多要;无疑,他们考虑得更多的是别把遗产分成太多的小块,而不是担心地球上人满为患;不过,某种迹象告诉我,米歇尔-夏尔并不喜欢儿孙满堂。他肯定是个好父亲。至于诺埃米,她对孩子们的态度是这个似乎不可能有任何秘密的女人的秘密之一。她对小小年纪便夭折了的小加布里埃尔的死大恸悲声,但这并不表明她在女儿活着时非常地宠爱她。对于她的儿子米歇尔,尽管往前回溯,也只能发现近乎仇恨的恼怒。

我们极其看重一个慈母的共同点,而且极其为母兽护犊的那种短暂的激情和虔诚所感动,所以对诺埃米的态度感到特别惊讶。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在这个时期并且是在这种社会环境中,一个独生子不被当成皇储似的对待是十分罕见的。诺埃米对这第二个孩子的不屑一顾使人猜测发生过某种说不清的变得无法弥补的肉体方面的矛盾,或者有着一种尽管官方评语甚佳但米歇尔-夏尔在那个时期还是犯下的一个小过失存在。后来,诺埃米总能找到诋毁这个不肖之子的理由,但是,这种不肖大部分是她造成的。当时,住在马雷街二十六号楼上的那两个孩子是物件,或者说几乎是两个动产,他们是“我的女儿和我的儿子”,直到后来有一天,诺埃米在对儿子的父亲说话时,才改称为“您的儿子”。但是,要领孩子们去照相的那一天,她肯定是到楼上去过,去查看女佣替两个孩子梳洗打扮得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