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歇尔-夏尔的青年时代 13

甚至对于我那位对与家族有任何关联的东西都毫不感兴趣的父亲来说,尤其是对于我那位一切都把他与他的家族联系在一起的祖父来说,巴约勒的老房子始终意味着美丽、安定和祥和。由于它毁于一九一四年的战火,而且我只是在儿时看见过它,所以它永远留在黄金年代神秘时期的那个“生命之初”。巴尔扎克在《绝对之探求》中,以其丰富的想象力,并以那种把一切都吹得天花乱坠的狂妄自大描绘过类似的一幢房屋。很少有法属佛兰德的家族用提香画的一幅祖先的真实画像来装饰客厅,更少有人在自家花园里种郁金香,因为一个郁金香鳞茎就值五十埃居;幸好,没有一个家族拥有当时的一系列护壁板,那上面详尽地绘着啤酒制造商、爱国者冯·阿尔特韦尔德的生活,但那纯属路易-菲利普时代的木器工人的臆造。被这个从未到过北方地区的人描绘的克拉埃斯宅第虽然被浓缩了,但却栩栩如生,活灵活现,所以我就不必去描绘这所巴约勒的房屋了。

尖细的门铃声和他那条可爱的母狗蜜斯卡的尖叫声使得米歇尔-夏尔心中充满了一种他认为已经久违了的温馨感。随后,三位少女——加布里埃尔、路易丝和瓦蕾丽——穿着白色和粉红色的夏装走上前来为她们的兄长开门,然后,名副其实的“王后”仪态端庄,强忍住激动,嘴角挂着笑容地把她儿子紧搂在怀里,宽大的塔夫绸胸衣像铠甲般闪亮。看着少爷生出来,侍候了五十年之后将葬于主人家墓穴的厨娘梅拉妮也走上前来拥抱年轻的主人,另外两个女佣随即胆怯而恭敬地与他握握手。最后,一种响亮而有节奏的声音盖住了众人的声响;夏尔-奥古斯坦·克里纳韦克·德·克莱伊昂古尔为了欢迎自己的儿子,从扶手椅里站起身来——他因一种脊髓疾病已离不开扶手椅了,这病第一次发作是十五年前,导致了他双腿瘫痪——两根长拐杖在走廊的方砖地上发出笃笃的声响。

夏尔-奥古斯坦用刮得光光的面孔轻抚了儿子的脸庞。他那爬满皱纹的面孔,冷峻的目光透着一种他的躯体今后已不再有的活力。这个残疾人穿着剪裁得体的燕尾服显得落落大方,再加上有人细心照料,尽管两条腿软绵绵的,但仍有着一副安格尔画上的绅士派头。米歇尔-夏尔的哥哥,善良的亨利从他的房间里走下楼来。他并不完全是个头脑简单的人,甚至也不是个智力迟钝或有点迟钝的人,邻居们婉转地称他为古怪的人。自他入了教区学校之后,大家便看出别梦想亨利能上斯坦尼斯拉斯中学了,也别指望他能坐到巴黎大学的座位上去。大家已经料到他将在家中老死,对生活无甚要求,不妨碍他人,喜欢去大广场炫耀他的那几套专门请里尔裁缝师傅做的漂亮礼服,给一些小顽童发点糖果和几个苏,可他们在他一转过身去便互相用佛兰德语拿他取笑。他很讲派头,吃饭时,当别人让他把盐瓶或芥末瓶递过去时,他总是含笑点头地递给人家;他喜欢听他的妹妹们用钢琴伴奏唱抒情歌曲,但却把最佳的时光用来在自己屋里看保罗·德·科克的作品,而那是不能让小姐们看见的书。他向他的弟弟报以有点茫然的热情微笑。

走廊尽头,花园门开处,是满眼绿色和一片鸟鸣。年轻姑娘们把手中玩的小木棒投接小环的游戏用具放在了金属面桌子上。不到一个月前的某一天晚上,当默东发生惨祸时,一切就是这种样子。我们也别弄错了,米歇尔-夏尔受到的不是心灵的打击,而是精神上的冲击。不必过于夸大他的四个好同伴之死对他造成的痛苦,他们还没同他要好到那种程度。布朗歇特的死肯定是一个惨痛的回忆,但布朗歇特也只不过是他正准备要与之分手的一个可爱的姑娘。使他有一段时间感到惊愕茫然、无精打采的是,对藏在一切事物深处恐惧的突然之感。喷泉四射的凡尔赛那极其欢快的面罩微微掀开了一会儿:尽管他无法分析所得到的印象,但他却看到了生命的真实面貌,它是一块火炭。“王后”看出儿子一脸倦意,便领他回房躺下,拉上窗帘,让母狗蜜斯卡睡在他脚下陪伴着他。

“我母亲比埃斯瓦尔·德·布里亚尔德‘王后’,”米歇尔-夏尔在其回忆录的开头写道,“是约瑟夫·比埃斯瓦尔·德·布里亚尔德和瓦朗蒂娜·德·古斯马凯夫妇之女,是议会议员伯努瓦·比埃斯瓦尔·德·布里亚尔德和我还保留着其身着狩猎女神狄安娜服饰的画像的下布洛涅勒费弗尔小姐夫妇的孙女。她中等身材,具有佛兰德美女的肤色,既聪颖又贤惠……她曾受教于一位出身高贵的修女,大革命使后者在国外的家庭败落了,后来就一直没有离开过她的小女主人。我母亲身上的一切都反映出她从前曾受过很好的教育。”他所没写出来的是——我们这已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发现他在隐瞒那些难以启齿的事实——这个如此可爱的女人同时也是个可怕的女人。我们有巴夫柯为她画的画像,他是当时北方地区极其有名的肖像画家。这个四十来岁的女人一身城市女子打扮,穿着绸缎和裘服,双手插在很大的袖笼里,活像一只挂满风帆的三桅战舰。这个由一位贵族修女监护的前孤女有着一副旧政权的修女面容:我猜想这份稍带点欢愉的真诚中隐藏着一种游刃有余而又当机立断的意志;那个微笑始终含着不可抗御的力量。“王后”是女人无须投票和上街游行而能统治的社会的杰作。她在患病的“国王”身旁完满地起着摄政王的作用:表面上看来她什么都听从夏尔-奥古斯坦的,实际上是她大权在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