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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仔细察看秀莲的颜色,看看没给孩子洗三,她是不是生了气。看不出她有什么不高兴。相反,她这一向兴高采烈。为了多发奶,她吃得很多,脸儿长得又胖,又光润,恢复了往日的容颜。做母亲的快乐,使她看起来容光焕发。她把头发挽成髻,象个结了婚的妇人。她所有的时间,都花在照料孩子上。有时候,他听见她对着孩子唱从前常唱的鼓书,心就得意得怦怦直跳。她真是重庆最可爱的小妈妈。

究竟要不要请客,朋友和对头的不同态度使他下了决心。有的艺人上门来恭喜他,态度显得很诚恳。他们认为,私生的孩子比结了婚生的更好,因为这证明妈妈很风流。

也有些守旧的老派人物,知道孩子是私生的,从来不提这个。这是为了给宝庆留面子。他们这么体贴,他心里热乎乎的。当然他也明白,他们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已经公开表示过,他们并不赞成私生的孩子。

一些向来跟他作对的人,就难缠了。他们散布流言蜚语,巴不得找机会刺他一下。他们跑到家里来,大声说:“方老板,恭喜恭喜。听说秀莲添了个小闺女,当爸爸的怎么样了?”

有这么几拨子人,跑来笑话了他一通。之后,宝庆就决定不庆满月了。干吗要请那帮子可恶的家伙,让他们笑话?他不觉得有什么丢人,他们要是馋了,自个儿回家摆宴席去吧!

这么决定了,可是他心里很不痛快,觉得对不起秀莲和孩子。不过她俩谁也没抱怨。

满了月,秀莲回到书场去唱大鼓。

上台前,她问宝庆:“爸,我穿什么呢?”

“什么漂亮穿什么。”他说。她又成了他班子里的角儿,他很高兴。

“爸……”她还想说点什么,可没说出来。

“怎么啦?”宝庆问。

“真怪,我真不知道该穿什么。我想当女学生,结果生了个私孩子。想逃出书场,倒又回来了。真有意思,不是吗?”她没笑,泪珠在她眼里滚。

宝庆一时找不出话来说,只说了句,“你就想着这是帮我的忙吧。”

她穿了件素净衣服,脸上只淡淡抹了点脂粉。化装的时候,她自言自语,“穿件素净衣裳,给过去的事送葬。”

她热烈地亲了亲孩子,就到书场去了。

走上台,她决定唱一段凄婉动人的恋爱悲剧。

她使劲敲鼓,歌声低回婉转,眼睛只瞧鼓中央,不看听众。她打算一心扑在唱书上,好好帮爸爸一把,只有帮了爸爸,她才活得下去。

她唱着,头越来越低,悲剧的情节跟她自己的很相仿佛,她不想让听众看见她眼里的泪。

一曲唱完,她抬起头来,安详地看着听众,好象是在说,“好吧,现在你们对我怎么看?”她鞠了个躬,转身慢慢走进了下场门。

掌声很热烈。听众瞧着她,迷惑不解。她比以前更丰满,更漂亮了,可是愁容满面。她还年青,但已经饱尝了生活的苦果。

五个月飞快地过去了,秀莲的孩子还没个名字。宝庆每天都要仔细打量孩子,一心盼望她确实长得不象她爹,不然就太可怕了。怎么给她起名字呢,她可以姓张,也可以姓方,不过都不合适。他恨“张”这个姓,因为她爹姓张;方呢,又不是秀莲的真姓,她本是个养女。结果,大家都管孩子叫“秀莲的闺女”。

二奶奶从来不管这个孩子,她认为,她只能爱她的外孙小宝一个人。她对宝庆已经作出让步,对秀莲总算过得去,这也就够了。

宝庆这才明白,为什么秀莲要他加倍疼爱她的孩子。不过他知道,要是让人家看出来他偏心,家里就会闹得天翻地覆。秀莲的孩子是私孩子,只能当私孩子养着。

“我明白,”他告诉秀莲他不能特别照应她的孩子时,她这么说,“我自己心里也很乱。有的时候,我疼她疼得要命,有的时候,又恨不能把她扔到窗户外头去。”

一个月以后,琴珠回来找活干。她丈夫把所有的钱都花光了,他俩准备离婚。

离婚,她才不在乎呢。她摇摇头,又笑了笑,挺了挺高耸的胸脯。“我爱唱书,”她喊着,“所以我就回来了!”

琴珠非常羡慕秀莲的孩子。“你真走运,宝贝儿。”她跪在地板上,抚弄着娃娃粉红色的脚趾头。“我就是生不出来,你到底还有个孩子。有个亲生的孩子,比世界上所有的钱加起来还强。”

秀莲点了点头。她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真是又想笑,又想哭。她只是紧紧地把孩子搂在怀里,感激地笑了。

八年抗战结束,日本投降了。这个时候,秀莲的孩子已经学会走路了。重庆市民通宵狂欢,连塞不饱肚皮的大学教授和穷公务员,都参加了庆祝活动。人人都高喊“中国万岁!”为国家流过血,除了破衣烂衫和空空的肚皮之外,一无所有的伤兵,也这样叫喊。军官们在衣服外面套上军装,把勋章打磨得锃亮,在大街上耀武扬威。其实呢,他们之中有的人,根本没靠近过前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