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开船的前一天,宝庆去跟大哥告别。大清早,他跑到南温泉,爬上山,到了窝囊废的坟头,哭得死去活来。痛哭一场,他心里好受了一点。仿佛向最亲近的大哥哭诉一番,泪水就把漫长的八年来的悲哀和苦难,都给冲洗干净了。

他最痛心的是秀莲。大哥跟他一样疼她,象爸爸一样监护着她。要是他活到今天,她哪至于落得这般下场,丢这么大丑!大哥的坟就在长满青草的山坡上,宝庆跪在坟前,觉得应该求大哥原谅,没把孩子看好。诉说完心里的话,他恳求窝囊废饶恕,求他保佑全家太太平平。烧完纸,他回了重庆。

一肚子委屈都跟大哥说了,宝庆心里着实舒坦了不少。他象个年青人一样,起劲地收拾行李。二奶奶向来爱找麻烦,她想把所有的东西,从茶杯到桌椅板凳,都带走。宝庆的办法,是把这些东西送给在书场里帮忙的人,给他们留个纪念。

秀莲和大凤把两个孩子一路用得着的东西,都拾掇起来。这么远的路,大人好说,孩子可不能什么都没有,要准备的事儿多着呢。

收拾完东西,秀莲抱起孩子上了街,想最后一次再看看重庆。在这山城里住了多年,临走真有些舍不得。她出了门,孩子拉着她的手,在她身边蹒跚地走着。她知道每一座房子的今昔。她亲眼看见原来那些高大美观的新式楼房,被敌人的炸弹炸成一片瓦砾,在那废墟上,又搭起了临时棚子。她痛心地想到,战争改变了城市,也改变了她自己。

在山的高处,防空洞张着黑黑的大口,好象风景画上不小心滴上了一大滴墨水。她在那些洞里消磨过多少日日夜夜!她好象又闻到了那股使人窒息的霉味儿,耳朵里又听见了炸弹爆炸时弹片横飞的咝咝声。是战争把人们赶到那种可怕的地方去的,许多人在那里面染上了摆子,或者得了别的病。亲爱的大伯也给炸死了,她倒还活着。她使劲忍住泪,觉得她和她那没有名字的小女孩,活着真不如死了好。

她什么也不想再看了,可还是留恋着不想走。这山城对她有股说不出的吸引力。为什么?她一下子想起来,这是因为她在这个地方失了身,成了妇人。她哭了起来。良心又来责备她了,为什么不跟爸爸到南温泉去,上大伯的坟?

她抱起孩子,继续往前走。街上变了样子。成千上万的人打算回下江去,在街上摆开摊子,卖他们带不走的东西。东西确实便宜。打乡下来了一些人,想捡点便宜。城里也有人在抢购东西,结果是回乡的难民多得了几块钱。

秀莲看见人们讨价还价,不禁想起,她就跟摊子上那些旧货一样。她现在已经用旧、破烂、不值钱了,和一张破床,或者一双破鞋一样。

她忽然起了个念头,加快了脚步,一直去到大街上一处她十分熟悉的拐角处。她想去看看她和张文住过的那间小屋。那是她成家的地方,是囚禁她的牢笼。她在那儿,备尝人间地狱对一个女人的折磨。她收住脚,想起了她的遭遇。她的腿挪不动步,心跳难忍。孩子在她手里变得沉重起来,她把孩子放下。在那间小屋里,她的爱情幻灭了,剩下的,只有被遗弃、受折磨的痛苦。别的可以忘却,唯独这间小屋,她忘不了。家具上的每根篾片,每件衣物,那床川绣被子,天花板上的窟窿,以及她在这间屋里所受的种种虐待,她一直到死的那天,都难以忘怀。一切的一切,都已经深深埋在她心中。

她抱起孩子,强迫自己继续往前走。走到胡同口,已经是一身大汗。胡同看起来又肮脏,又狭窄。她放下孩子,弯下腰来,亲了亲她热烘烘的小脑袋。

噢,进去看看那间小屋!那一个个大耗子窟窿还在吗?里面有人住吗?她走进大门,朝她原来那间小屋张望。里面有人吗?小屋的门慢慢开了,一个年青女人走了出来。她穿了件红旗袍,脸上浓妆艳抹。秀莲转过身,紧紧地把孩子抱在怀里,跌跌撞撞走了出去。晤,又有一个年青女人住在这里,没准是个妓女,当然也可能是刚刚结过婚的女人。唉,管她是什么人,女人都一样,既软弱,又不中用。

她费了好大劲儿,才走了出来。房子仿佛有根无形的链子,拴住了她。她眼前浮现了张文的形象。她恨他。万一他突然出现,要她跟他走,那怎么办?她急急忙忙走了出来,孩子在她怀里又蹦又跳。赶快跑,决不再见他!一直等到她跑不动了,才停下来喘口气,转过头去看,他是不是追了上来。她周围是炸毁了的山城。城市可以重新建设起来,但是她旧日的纯洁,已经无法恢复了。

走近书场,她恢复了神智。真是胡思乱想!只要她不自取毁灭,什么也毁灭不了她。她可能太软弱了,年青无知。但是她也还有力量,有勇气。她不怕面对生活。她突然抬起头,两眼望天。幸福还是会有的。她决心争取幸福,并且要使自己配当一个幸福的人。